近日,有两则关于金钱的新闻,颇耐人寻味。
一则是,胡润研究院近日发布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实现财富自由的最新标准数据:一线城市门槛1900万元,二线城市1200万元,三线城市600万元;另一则是,各种炫富短视频莫名爆火,从万元一只的螃蟹和3000元一份的手擀面吃播,从数十万元的奢侈品开箱再到百万豪车千万豪宅参观直播,内容已足够让人咂舌,观看者和点赞数竟也出奇的高,仿佛只要轻点手机,就可以拥有像视频中一样的财富自由人生。
财富自由榜也好,炫富短视频爆火也罢,在笔者看来,都是人们在当前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基本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进一步产生的对于“金钱自由”的渴望。人们渴望实现快乐和自由,而实现这一切的唯一方法,似乎就在于迅速积累起足够的财富。“金钱自由”仿佛自然而然就等价于“自由”。而为了实现这样的“自由”,一些年轻人甚至认为,“工作996,生病ICU”也在所不惜。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理解金钱的自由与不自由呢?
来自德国的社会学家齐美尔有一句名言: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梁之上的。在《货币哲学》里,他明确指出,金钱是一种纯粹的交换方式,在金钱的巨大吸引力之下,人和人之间原本温情的互动、彼此的关心也会逐渐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无情、就事论事、精于计算的实际的生活方式。人们也因此会变得更加工具化,获得金钱货币,成为人际交往中最为直接的一个目标。
在金钱出现之前,物与物的交易关系必须用复杂的倍数关系来进行处理。每一件东西一旦成为商品,便立刻取得了以金钱为标识的售价,它和其他商品之间的高低之分,马上换算成了商品价格之间的高下,商品和商品之间的关系由此也变得更加一目了然。物与物之间的交易比例也会被转换成金钱的数字关系,并很容易被固定下来。
当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看作一件件标记了明晰价格的商品之后,就必然会用价格来绑架自己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我们被价格所包围,并被价格剥夺了欲望的自主性。我们到了商店里,特别是一些奢侈品店里,会去购买标价相对较高的商品来呈现自己的一种独特性,来体现自己在社会上的特殊地位,人们也因此会越发痴迷于金钱的魔力,纷纷地拜倒在金钱的脚下。
当人们不懈追求着金钱自由的同时,金钱也深度改变了我们。过度追求金钱所带来的第一种改变,是导致个体主义的产生及盛行。在过去传统的生活形态中,人和人之间多为一种彼此相互依赖的关系,然而在今天这样一个似乎言必谈金钱的生活中,人们逐渐不再依赖确定的人,而只依赖自己和自己的财产。过去,我们常常说“谈钱会伤感情”,而如今的流行语已变为“谈感情,会伤钱”。
第二种改变则是人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没有人情味。过去我们因为人们独特的个性而交往,今天我们则更多因对方的职业身份而交往,而不再去多思考这些职位背后每一个人的个性。在金钱经济的一种现代性分工中,人们的个性化就这样慢慢消失在这些职位背后,似乎连每一个人都因此变得可以互相交换、利益输送,变得更加专业化、功能化,而没有差异化。现代生活中的许多事物,比如我们的知识、工作、健康、外貌,甚至爱情,都可以通过金钱来衡量甚至交换,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也因此变得非常陌生,以至于只有理性而没有感性,只有计算没有关怀。
卢梭曾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人生而自由,又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多数人只记得这句,却不记得它后面那句——“自以为是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将其放置在今天关于追求金钱自由的讨论语境下,似乎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们拥有了大量的金钱,貌似就可以自以为是、操控一切,但实际上却成了金钱的工具人——“996”的代价注定是个人生活的不自由,ICU的代价注定是未来生命的不自由,而打各种猎奇“擦边球”的代价则注定是人格的不自由。
我们不能活在一个只有金钱观的世界中,我们都应该做金钱的主人,不再为何时达到“金钱自由”而焦虑,不陷入没有止境的欲望深渊中。而是应在真实的生活里,发现自己真正所珍视的、想要追求的。金钱是不是我们时代的上帝?当然不是。金钱本身并无好与坏的价值色彩,我们如何看待金钱、正确使用金钱,才是我们掌握自己人生的一个终极求索。(作者:严飞,系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