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平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那一年对年轻人图林来说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他从公务员岗位上辞职,成为凯恩斯意义上的“自愿失业者”;那一年,令他感觉隔膜的外公死了,令他感觉荒诞的处长死了,令他感觉迷惑的弟弟也死了;那一年,他在异地的女友怀上了别人的孩子,而从来与他关系疏远的父亲被“组织”抛弃……这一切让这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年轻人陷入了存在的困境,他决定从“混乱”的世界上“消失”。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期的那一年对年轻人何小河来说同样是“多事之秋”:那一年,他被卷入到一场荒唐的追踪生活中,并被公司怀疑盗窃其商业机密;那一年,与他感情淡漠的奶奶死了;那一年,相恋多年的女友以一个简单的理由离他而去;那一年,他因不救车祸现场的老人而招致人们在网络和现实中的谩骂和攻击……这一切让这个漂浮在异乡的年轻人惶惶不可终日。
(资料图片)
与图林一样,他也决定从“混乱”的世界上“消失”。两人的方式大相径庭,结果也迥然有别。
对旧有人生模式的逃脱
1988年的夏天,薛忆沩在长沙顶着火炉的酷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长篇小说《遗弃》。2022年疫情期间,每天活在不确定性中的宥予在图书馆花费二十多天的时间,没有停顿地完成了长篇处女作《撞空》的第一部分,然后又在同年10月份结束了全书的写作。《遗弃》第一次正式出版的费用全部由作者自己承担,而且在初版后八年的时间里“只有十七个读者”。与如此惨淡的状况相比,《撞空》有幸获得单读和铸刻文化机构编辑的青睐,从而得以顺利成书出版。
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对世界、社会、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轻人。对他们来说,过往的生存经验不再提供一个自然而然的归处,于是只能不断尝试,努力构建一种新的处境来盛放想要的生活。图林没有把自己纳入一个价值体系,以此找到生存的意义,获得心灵的归属,而是拒绝整齐划一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竭力从旧有的人生模式中挣脱出来。生存状态的边缘性,使他清醒地观察笼罩中国社会的环境污染、通货膨胀、人情淡漠、弄虚作假等现象。
与图林相比,寄身广州的何小河是一名写字楼格子间里的白领,过着还算体面的生活,与合租室友相处得也很好,还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他渴望融入这座城市,现实却时刻提醒他只是一个异乡人。有一天,他突然朝着自己辛苦建构的生活的边界撞了一下,却并没有像图林那样受到外界反作用力的冲击,而是撞了一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且一发不可收拾,因为没有一个具体的边界拦着他。他就像是一个身处无边囚笼的囚犯,既没有可以挣脱的锁链,也没有能够冲破的高墙,更没有可以宣示的受虐证据。这样的处境又好似一个人跌入无物之阵,四顾茫然,眼前没有确切的方向和道路,内心缺乏稳固的据点和中心,“或许存在一个巨大的难以看清的影子,在他能抵达的边界外,懒得看他一眼。”
平凡人的挣扎
作为一个在混乱世界里痛苦挣扎的平凡人,面对急剧变化的中国社会,图林将自己的种种困惑付之笔端。他在写作中坚守良心的维度,在行动中体现存在的意义。他从生活的表面稳定和物质性满足中,洞察道德和精神的堕落与衰朽。与如此明确的追求相比,何小河与外界的关系则处于一种悬浮和疏离的状态。幼时丧母的他与父亲保持着一种相互理解却又若即若离的态度和距离,与远方的故乡也格格不入,形同陌路;他虽然文质彬彬,心地善良,却是乡亲们眼中的不肖子孙;他对社会的种种问题心怀忧愤与不满,却最终归于隐忍、无奈和绝望;他热爱文学、艺术、电影和音乐,却往往凌空蹈虚,悬浮无根;他渴望爱,却没有爱的能力;他心中有恨,表面却克制而谦和。这样的状况诚如作家彭剑斌所言:“这部小说深刻地展现了一种崭新的人与世界的关系,就像两个人一直在寻找一种舒服的姿势相拥。年轻的主人公毫无保留地对躺在他怀里的世界吐露了一切,但一直拒不交出两样东西:爱与恨。”
在“混乱”的世界里,图林用写作来呵护自己的生命力。在他违反的力量中有着敏锐的感觉、准确的观察和精到的见识。他文学话语形式的写作,是对潜在于语言、观念及其表述方式中无所不在的支配体系的逃离。《遗弃》因此呈现出一种强烈的批判力度和浓郁的思辨色彩。《撞空》则涉及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既有衣食住行,又有精神追求,还有对爱情、亲情的思考。所有这些都在叙述中浑然一体,构建了一种切实可感的氛围,而弥漫其间的情感又非常细腻动人。作家李静有如是评论:“《撞空》显示出中国文学里一种罕见的心灵。它的语言令人迅速地沉浸、疼痛、怜悯,看起来却像是在缓慢地疏离、淡漠、无情……其间深藏忧愤的叹息和柔情的祈祷。”
普世的孤独
图林从逃离体制开始,以“消失”而告终。然而,“‘消失’并没有消除我所有的烦恼,但却让我远离了‘珊瑚碎片’,远离了对死亡的恐惧。你也许会说我是一个失败者。我不这样看。‘消失’是一种特殊的生活形态:它带给我内心的纯净与平和。”2020年新年之交,一连串意外事件之后,何小河放弃登上回乡奔丧的飞机,切断了与常规生活和正常世界的联系,终身一跃,跌入一种难以想象的流浪人生。如此处境,可谓是“前无去处,后无归途”。《撞空》编辑王家胜对这部小说的评价可谓切中肯綮:“这是一个曲折疼痛的故事,也是一个年轻人的无尽呓语,一个年轻人崎岖盘绕的心灵长路。”
《遗弃》真实地呈现了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年轻人的生命体验。他关注他的国家,同时他也关注人类无法回避和无法解决的终极困惑。对永恒的渴望和对自由的向往,使他不仅对现实有强烈的批判,也对自我有彻底的怀疑。他的“遗弃”是他寻找和探索生命意义的终极方式,而他的孤独是与存在状态同一的孤独。《撞空》则是不同的路径。作家贾行家这样评论何小河:“一个人会因为对世界感知得太深而无所适从,一个人会因为心碎而神色木然,一个人因为思念母亲留在窗台阳光里的那把钥匙而宣判自己无家可归。这是一个人的悲剧,这是孤独悬挂于此时此刻的所有人的悲剧。”
正是这种普世的孤独让许多与两位主人公性格相异、处境不同的读者能够从两部作品的字里行间看到自己对生活的疑问和焦虑。而这样的写作所展示的心灵自传式的气质,颇具象征意味地书写了一代人的精神境遇,使得读者得以在“另类”的主人公身上辨认出自己隐秘的身世。图林见证并预言的“混乱”,成为何小河当下的现实与世界的前景——两个生活的局外人犹如两个时代的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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