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出生的作家注定不凡?写《小王子》的那位圣-埃克苏佩里,就是1900年出生。布达佩斯的马洛伊·山多尔也一样,他的自传三部曲《一个市民的自白》写得细而绵密,他的叙事,带着全部的所思所感饱胀起来,仿佛要渗出有限的篇幅,继续占领读者在掩卷之后的意识。或许,一想到自己的生年和自己所具备的条件,马洛伊就感受到书写的使命之大。
马洛伊·山多尔出生和幼年时,布达佩斯成了一个真正的“市民社会”,城市的核心居民都是靠着财富、事业和地位进入社会的中上层,接受了最新潮的思想文化,有一定的艺术品位,重视儿女教育,往往还热衷于在国内外旅行。杂居,“多元”,是这个社会的特点。马洛伊是匈牙利本民族的人,邻家就住着犹太居民,有的犹太居民谋求改宗天主教,有的则保持自己的信仰,和穷亲戚来往得多,但和基督徒邻居的关系更好……多元到了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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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伊自己家是个大家族,也算是新富,但在他的笔下,家族很快即露出没落之相,那些各具特色的家族成员,最终的结局大多是死去或不知去向,从他的视听所及中消失,令他不时感慨少年的十几载只是梦一般:“一个曾经存在的大家族;难道它就是这个样子,仅此而已?只剩下名字和照片,一张嘴、一双眼睛和几个手势,几件家具……”
14岁那年,马洛伊在一个亲戚的乡村别墅度暑假时离家出走。理由不太分明,没有什么明显的事件刺激到他。他比读者更想知道原因,他一连问了几个“为什么”,最后说,他很难用明智的头脑理解“摆在面前的东西”,很难理解自己为何不肯坐享其成,同自己与生俱来的、原本归属的阶层和睦相处,最后他说,也许,“在我体内泛滥着一个濒临灭绝阶层的无根性”。
确实,布达佩斯的市民阶层,只存在于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就在他14岁那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突然爆发,三年后奥匈帝国瓦解,使得这一代自我认同为奥匈公民的布市市民失去了身份感。而马洛伊似乎拥有先见,早早就在内心将自己放逐了出去。他不能以布达佩斯人或匈牙利人自居,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归宿是一个“欧洲人”,他必须把民族多如牛毛、历史无比复杂、国界区界变动不定的欧洲认同为一个完整的文化体,从而真正四海为家。
他旅居过的很多地方都是德语区,一个个地名同他心灵成长的一个个阶段、一次次闪光联系在一起。他告诉我们,在莱比锡读了卡夫卡后,他便开始“在惊恐中迅速开始写作”;客居法兰克福期间,他的思想极为活跃,既意识到“某种使命”,又感到自己的软弱,他觉得“我生活在青春的迷雾里”,“我对唾手可得的成功感觉良好,但又不太看重这种表达的机会”。他会对比在各个地方的感受:他说在德国,匈牙利人是“高贵的外国人”,各地的德国人都对他很友好;而在法国和英国,他就“感觉当地人谈话时,总有什么事瞒了我”。但他又说,这不意味着法国人、英国人排外,只是因为他自己的语言跟德语互通起来更方便而已。
即使切身感知到德国人的善意,德国也不是一整个本质化的、无高低起伏的国家。看了马洛伊的旅程,你起先会向往德国,而最终你会对自己身处的地方产生兴趣,想要去更细致地分辨地方与地方、人与人的差别。在马洛伊这里,德国是符腾堡的森林,图林根的群山,西里西亚的沼泽,勃兰登堡的湖泊,是魏玛、法兰克福、莱比锡和慕尼黑,也是席勒,是歌德。德国既是所有这些的总和,又不是它们的简单相加。最终,当这些都被疾走的列车甩在了身后,马洛伊的心得和当年离家时一样:那个被他甩下了一次的家不是原来的家,而那个被他抛下的德国,也不再是它之前的样子了。
他谦称自己“记性不好”,“我只对那些排成重要而松散队列的‘事件矩阵’留有记忆”,所以事件如水一样流出他的笔下,带出不会终结的风景,每一个地名都有同它相关的鲜活画面:一个桀骜的亲戚,一幢建筑,一些女人或一些小贩,仿佛都是一条条华丽的尾羽上的图案,被一只永远昂首向前的雄孔雀拖在身后。最为重要的,每一段记忆和每一处风景,都是与马洛伊深度相关的,他既谦卑又自豪地说,我仅仅记录我观察、我体验的事情,这些事情因为我的记录而具有价值。
他大半生都是个浪游各地的世界公民,因此,当历史进入冷战时期,马洛伊也没有沾染那些与政治不清不楚的事情。然而,这本“灵魂感”十足的自传,当初他必须自己做好删节,才勉强得以在匈牙利出版。
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个中译本三部曲是未删的全本,但比起什么“猛料”而言,马洛伊那种刻苦“求真”的风格才是他留下的最重要的财富。在他的记述中,没有一个时刻是不经过审视而匆匆滑过去的,例如他告诉我们,自己旅居过这么多的国家,却无法对任何一个国家做出一些概括性的评价,因为他认识的是具体的人,是具体的城市里的具体的地方,甚至于谈到他的家族,他也不愿意从一个个亲属身上提炼出什么“共同基因”来。
他是内观的高手,从内部破除了对回忆、漫游、事业、爱情的各种肤浅想象,他走过的岁月既不是峥嵘的奋斗,也谈不上恣情的流浪——而是一段你不读到最后一个字,就不能真正体验完成的冒险,你必须跟随他绵延不断的笔触去朝拜一个神灵,被他所驱驰,一次次在含混的动机之下前进,撤退,拐弯,逃跑。要真正领受马洛伊这位“世纪儿”的财富,就要乘着每一个字的东风,像他本人一样深度而华丽地活上一遍。(作者为作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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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洛伊·山多尔(Márai Sándor,1900-1989),匈牙利著名小说家、诗人和剧作家。主要作品有《烛烬》《伪装成独白的爱情》《反叛者》《分手在布达》以及“自传三部曲”《一个市民的自白:考绍岁月》《一个市民的自白:欧洲苍穹下》《一个市民的自白:我本想沉默》等。匈牙利文学评论家普莫卡奇·贝拉有言:“假如,有过一位其生活方式、世界观、道德及信仰本身等所有的一切就代表着文学的作家,那么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马洛伊·山多尔。在他的文字里,可以找到生命的意义;在他的语言中,可以窥见个体与群体的有机秩序,体现了整个民族的全部努力和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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