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然摄影圈,摄影师袁明辉以用镜头为自然界的生命写诗而声名在外。他曾经一口气拿下4个世界顶级自然摄影大赛的冠军,相当于拿下了“自然摄影奥斯卡”;截至目前,他共计斩获145个国际自然摄影大奖,这般成绩迄今只有一位中国人做到。
前不久,袁明辉在武汉举办的第三次个展《自然的呢喃》刚刚落幕,紧随其后的,是他拍摄的野生动植物系列作品又在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优秀作品展上精彩亮相,以其独特的艺术呈现受到大众的关注与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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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时,袁明辉正马不停蹄地奔赴新一轮的创作,他坦言自己每年都会投入武汉东湖、云南西双版纳、广西弄岗等地的自然环境,沉浸在观察、记录野生动植物的生长环境和主题细节中,不知疲倦。不是在摄影,就是在思考摄影的袁明辉直言,“表现大自然的艺术,我喜欢用相互陪伴的感觉去表现生命之间的依靠。”
越是静下来用心观察,越能感受到它们的浓浓爱意
提及刚落幕的第三次个展和最近参与野生生物年赛受到的诸多关注,袁明辉坦言其中的一个动力是“不想总说以前,想说的是现在”,比如办个展,比如开讲座,他都是从近年的新作品中选择。因为偏爱“自己就是一个很独立故事”的单幅作品,这次个展的61幅作品他更注重选择那些在表现风格上既有相似性又有对比性的单幅。不过,他也会选用少量以前的作品,搭建出一个个小板块,用作品来讲述故事,呈现偶然之间的关联性。“比如同一个单元里有一幅是豆娘,一幅是透顶单脉色蟌,一幅是红蜻蜓,它们都属于比较近的小物种,放在一起看,观众既会感受到一种整体性,又会对拍摄的跨度形成直观感受。”
很多观众都说,看袁明辉的作品,让人感到亲切,而且充满爱意。还有观众反馈,虽然他拍的都是大家身边自然界里那些平平无奇的动植物,却能品味出意料之外的温暖和感动。
这般奇妙、生动的“爱的风格”的表达,袁明辉坦言来源于起初误打误撞拿起相机之后的一次触动。23年前,袁明辉成了下岗工人,为了“多门技术多条路”,开始学摄影,甚至去武汉大学上课时的单反都是跟朋友借的。第一次交人像作业,他就被老师批评:你的照片只是为了生存,是最低的档次。老师告诉他:只有为了生活的艺术才算得上作品。
袁明辉开始反思自己学摄影的初衷,琢磨着如何寻找生存、生活与艺术之间的关系。出于从经济上的考虑,他尝试把镜头对准家门口的武汉植物园等公园里的平凡生物,因为就近拍摄,环境好物种多,性价比还高。
慢慢地袁明辉发现,那些微小的、不起眼的、不受关注的生灵,就像生活在身边的一个个平凡的人,也有喜怒哀乐的感情,常常带给他很大共鸣。比如他观察到俗名叫臭屁虫的椿虫总是被人厌恶,可是先出生的椿宝宝会像兄弟连一样围聚在卵壳旁,等待最后一个兄弟破壳;比如他看到两只交尾的蝴蝶,乍看像合二为一的一只蝴蝶;比如他遇到一只蜻蜓落在莲蓬上,它们组合出来的蓝眼睛绿眼睛像一架科技感十足的战斗机……他意识到越是静下来用心观察,越能感受到它们在大自然中的浓浓爱意。
直到现在,袁明辉也毫不讳言,如果从丰富自己拍摄题材的角度讲,他并不会限定自己的拍摄场域,要是能有更多机会拍摄珍稀物种,他笑言“我肯定也来者不拒”。但事实上,在袁明辉眼里,“美丽第二,生命第一”,他认为万物枯荣,不管多小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有尊严的。为什么拍摄对象大都是在当地很常见的,比如竹节虫、甲虫等随处可见的物种?他坦言,“一方面可能因为它们不是珍稀物种,我才有更大的可能性去碰到它们;另一方面,我拍摄它们其实就是想让人们开始重视身边这些常见物种,给它们尊重,给它们一个生存的空间。”
最幸福的事就是到大自然里面去,感觉一下就活了
一直以来,袁明辉都秉持对大自然无上的尊崇、敬畏和赞美。这种自然观的形成跟他从小的成长经历不无关系,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活的自然环境给了他特别纯真、美好的童年生活。“我小时候出门到处是蜻蜓,青蛙、蝌蚪什么的,太常见了。家家户户都到荒地开一块菜地,池塘周围长满野花,有很多蝴蝶飞舞。家里人在那里种菜,我就在旁边捉菜青虫、捉蝴蝶,无忧无虑。等到晚上,到处都是萤火虫。”
几十年过去,小时候住的郊区现在都成了城市的繁华地带。袁明辉觉得拿起相机拍摄大自然,是唤醒了更多深埋在内心深处的记忆和感情。“有时候看到蜻蜓、青蛙,哪怕一个小小的昆虫,自己也还会产生一种儿时的亲切感。现在物质条件富足了,我想把这种感觉拍摄下来、记录下来,用自然摄影留住心中的那些美好。”
不过,袁明辉认为自然摄影除了要学习积累大量博物学知识,了解动植物的行为、习性之外,最重要的是要在拍摄过程中具备一种发现性。“只有进入到大自然的现场自己去看去拍摄,才会感觉到这种发现性的可贵。比如我以前拍过豆娘,通常大家会认为比较大型的豆娘交尾的时间会比较长。但有一种在溪流边的透顶单脉色蟌,它们交尾的时间非常短,短到完全超出想象,可能也就五六秒钟就结束了。要想拍到它们的交尾画面,其实是要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和发现性。我就拍了无数次,即便做了充足准备也失败了,等啊等,结果它一下子就结束了,很难拍成功。结果就有那么一次运气特别好,正好它停在我面前,焦平面和它的身体是平行的,镜头都不需要动,就能从头到尾拍得清楚。”
还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拍摄《飞鸟集》这张作品的时间是2021年的最后一天。“每年我都会在阳历新年的第一天拍摄。想有一个善始善终,所以每年最后一天也外出拍摄。拍摄《飞鸟集》的前两次,都只有偶尔一只鸟飞过。在最后一天拍摄时,突然有一大群鸟飞过我的头顶。或许我的勤奋感动了老天,所以才给了我这么一个绝佳的拍摄机会,而拍摄时间其实不到一秒。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长期在野外拍摄,吃苦耐劳是家常便饭,还经常处于和外界信息隔绝的状态,袁明辉坦言,即便是一起去的人,也都是分头拍摄。“可能也就是有时候晚上去镇上吃饭,大家碰个头,有点信号能接收点信息。”可是说来奇怪,一旦到野外,袁明辉就会全身心地投入观察和拍摄的过程中,哪怕深山里、湖水边时常会有毒虫甚至草蛇的骚扰,他都看得云淡风轻。“我就带一些户外蚊香盒,我还是觉得土方法比较管用,什么驱蚊水、超声波的那些反倒不起什么作用。”
有一次夜里开车,山道上有一条蛇正在过马路,幸亏司机师傅及时发现停了车,他们还下车站在一边欣赏、护送了它一程。“其实碰到一些蛇、毒虫,就尽量不要去惊扰它,因为它也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不去伤害它,它就会自己走掉。”
袁明辉现在越来越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到大自然里面去,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到大自然里面感觉就活了,完全和生活中的状态不一样。“从早到晚待在大自然里,虽然条件辛苦,但我走的路、流的汗都比平时要多得多,可能新陈代谢多了,吃得更好,睡得更香,会长时间保持很兴奋的状态。我有一些学生也跟着我拍,但是他们完全没想到我的强度会这么大,他们的体能只能承受拍个半天,有时候吃了中饭,各自找借口回去。我确实就是从早拍到晚,觉得自己到大自然里面就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获得了能量场。”
不怕被模仿、被超越,真正打动人的是生命性和发现性
近几年,袁明辉在国际顶尖专业类自然摄影赛事中,获得众多奖项,但他去国外领奖只有三次。他坦言参赛获奖的目的不是享受荣誉,而是享受在自然中的创作过程。
通常在决定参加比赛之前,袁明辉会根据该项赛事前三年的获奖作品题材和风格做出一个判断。挑选其他摄影师没有拍过的题材,以及风格独特、具有中西元素结合、人文关怀的作品。在他看来,自然摄影可以把自己看自然的方式,对生命的理解表达出来,还可以向世界展示中国的自然之美。“这种展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断在国际顶尖专业类自然摄影比赛中获奖,参赛虽然是个人行为,但一旦参赛,我就代表了中国,这是一个动力。我希望通过参赛,能使我在中国拍摄的作品在世界范围广泛传播,尽可能感动更多的人。”
作为中国摄影师,在广泛接触国际自然摄影领域的过程中,袁明辉有着清醒的认识。“我们可以学习国外摄影师看自然的方式,提高审美。可以参考借鉴他们的拍摄构思和拍摄主题的方式,但没必要完全模仿他们。因为自然给你的瞬间和角度在那一刻都是独一无二的。抓住眼前的机会正好可以体现自然摄影的瞬间性和发现性。”他还深切地体会到,在参加国际比赛的交流中,不仅仅是突破自己,有时候也从对手身上得到学习和提升。“比如有时候看一些国际摄影师拍的作品也会感到惊讶,就觉得类似的场景我见过呀,但是他不仅拍摄下来,而且拍得很美。这对自己也是一个提升,以后再碰到类似的场景肯定就不会再错过,会本能地反应过来,也会尽力去拍得更好。”
如今在自然摄影圈,不乏有人去模仿袁明辉的作品风格,对此他坦言自己不怕被模仿、被超越。“别人觉得你的作品好才会去模仿,这可能说明自己在某个方面已经走到前面,而且模仿只是一个过去式,从这方面我更多的感受是欣慰。”对他来说,更大的底气在于大自然里面有太多的奇妙。“好的作品都不是靠模仿出来的,是靠瞬间的发现性出来的。模仿可能只会模仿构图等技术层面的东西,真正打动人的片子是生命性和发现性,这个是很难的。”
袁明辉感到中国摄影师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国际关注,有一次,他在国外一个知名摄影网站上看到介绍、解析他作品的相关内容:“我们关注到一位长期获奖的中国摄影师,他的风格带有中国式的独特审美,和欧洲的自然摄影的传统相结合,他的作品在一种非常简洁的过程中直接去发现想表达的主题。”这个评价让他自豪的同时,也感到对方研究工作的认真、到位。
在创作中究竟该怎样呈现自己的风格?袁明辉认为,“最主要的是这个作品本身所能传达出的自然生命的哲学意义”。在他看来,无法预知环境变化的时候,“只能注重尊重生命、热爱生命,就像爱我们自己一样,只遵从阐述生命这一原则”。
那么如何提升摄影者本身的审美?在袁明辉看来,大自然里面不会有最美,只会有更美。他认为对人类来说,大自然本身就是一种最原始的艺术。“中国的很多艺术最初都来源于大自然的启发,有的是物种本身的一些行为,有的是大自然的一些抽象的色彩、线条、图形等元素。这些东西通过摄影师眼睛的发现、镜头的加持,再加上把主体和自然元素结合的构图表现,就能以创造性的发现引起观者的情感变化,实现梦幻镜像。”
努力不停歇,生命之路就会一直往前延伸
总有人问他,获奖这么多,器材一定很顶级吧?恰恰相反,在器材的选择上,袁明辉特别偏好“轻骑兵营”,力争有了发现就“马上上手,马上成像”。在他看来,相机只是一个工具,对拍摄只起辅助作用。呈现一幅美好的自然世界,决定性终究在于摄影师的内心,正所谓“影像遵从于内心”。
平时袁明辉基本上用的都是一些轻量化的镜头或者机身,“比如我现在主要使用的两部机器,一部是尼康d72加一个105微距镜头。因为我比较熟悉它的各种参数,就好像是我脑袋里存储的数据一样。另一部是富士X-H2再加一个内置显微镜头,更轻巧,还可以放大五倍,起到显微效果。我经常带这两部机器出野外,它可以减少我在长时间拍摄旅途中的负担,用额外的体力携带一些饮用水。而且看到适合题材、场景,连镜头都不用换,直接上去就拍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甚至不会PS。他用100张照片的失败,换来一次完美圆形光斑的呈现,使阳光、水、气韵这些抽象的自然元素,变成流动的音符。他曾经用3年的时间,拍摄6组相互依偎的植物,只为探索经历时间后,“相守的感情会发生什么变化”?一经发表,这些作品便横扫各大自然摄影赛事。
翻越更高的山丘,见过更多的作品,袁明辉难得地保持着一种自驱力。曾经有不少人跟他说。“你是国际上获奖最多的第一个人了,你已经可以吃老本了”。可他特别不喜欢这种话。“一个人如果说他觉得够了,那他其实已经把自己的潜能定在了某一个地方,那就是他的终点。”在他看来,努力的程度决定生命的长度。“我喜欢看一些国外摄影大师的传记,我发现他们每一个人做出惊人成就的背后,都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我觉得人这一生如果说只满足于一个成绩,而不继续去拼搏、去努力,那意味着生命也就终止了。作为一个平凡的人,我觉得在自己的摄影过程中,不要给自己设定限度,只要努力去钻研,不停歇,那你的生命之路也是一直会往前延伸的。”
在20多年的拍摄生涯中,袁明辉体会到勤奋带来的喜悦。很多时候,经过一天的拍摄,已经出了两张不错的作品,很满足了,“只要你还带着感觉去看,该收工的时候再勤奋一点,往往会有意外之喜,有时候是太阳落下的最后一道光,营造出奇妙的自然氛围呈现另外一种元素,有时候是拍摄主题展现出一个不一样的场面,在那个瞬间,人的思维方式会更加多元化,而不是陷入固执己见”。 他感慨这也是自然摄影的一大魅力,“在大自然里面拍摄,根本无法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永远能给人一种惊喜。经常是一直想拍这样的镜头,当你觉得没戏了想放弃的时候,它突然就出现了”。
这种爱的情感不仅能充盈在作品里面,还能传达给观者
“看着一只蚱蜢在草叶上休息,我会想,如果我是它,就在这里休息,就在这里生活,我会是什么样的。”一旦拿起相机,袁明辉并不急于拍摄,而是一定要找到“拍摄的感觉”。他强调这个感觉,也包含爱作品的感觉。“不能只是机械地去拍摄它的一个细节,如果对它的生命行为过程表示出惊讶、欣喜等,这种爱的情感不仅能充盈在作品里面,还能传达给观者。”
在日常生活中,无论读书也好,看其他艺术形式的作品也好,袁明辉都会横向串联到摄影,生发出自己的思考。“有时候我在朋友圈分享一些歌曲,歌里也唱出了对生命的一些思考和理解,那些我没有理解到的都值得去学习,发圈其实也是给自己一个学习的备注,提醒自己进去听一听,感受一下那种生命的体会。”
袁明辉印象很深,《胜利日之吻》这张传世的经典纪实影像曾经带给他深刻震动和启迪,那张照片描述的是二战胜利以后,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庆祝胜利。一个士兵在街头兴奋地拉住身旁的一位女护士亲吻,那被定格的一瞬间反映出久久在人们心头充盈的爱和希望。他认为自然摄影也只有抛开功利的、做作的东西,回归到自然的质朴之中,把生命、爱和希望这些人性最根本的东西拍出来,才是一种自然之美。
如今,在拍摄动植物的“行为和环境”这条路上,袁明辉走得越来越笃定。对于自然摄影这件事,他着重于用光、颜色、线条、图形及细节的表现深入探讨大自然;他擅长于以创造性的发现引起观者的情感变化;他最在意作品在表达美的同时,更要引发观者的思考;他最关注作品必须具有灵动和人文关怀。“我追求拍摄的每一个生命故事都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情感,它必须是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可以启发我们关于生命的探索。我希望所有的作品最终是要留一个希望,能启发人们真正去歌颂自然、热爱自然。”袁明辉说。
文/本报记者 李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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