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回赏·前行”为主题的第51届香港艺术节,上演了两部赋予莎士比亚经典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全新解读空间的佳作,让“爱情与死亡”的主旨跟“婚姻与生活”的实质发生碰撞,颠覆男权意识催生的悲情神话。作为开幕演出之一的芭蕾舞剧《收音机与朱丽叶》,以活下来的朱丽叶的视角,回溯了她与罗密欧无果的爱情。舞蹈剧场《朱丽叶与罗密欧》,干脆让现代社会里的两人都逃脱了死神的魔爪,步入伯格曼式的“婚姻场景”。
莎翁剧作问世以来,除了被忠实改编之外,也常被创作者“借壳生蛋”,在人物、情节、背景等方面作出改动,给出贴合时代与观众审美的阐释。以《罗密欧与朱丽叶》为例,佛朗哥·泽菲雷里1968年执导的电影可称为遵循原著的典范,注入现代思维的版本包括莱昂纳多担任男主角的电影、马修·伯恩编排的舞剧、曾在国内引发追捧的法语音乐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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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视角下,维罗纳城两大家族的宿仇,虽然会被不同宗教、种族、帮派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取代,但罗朱爱情悲剧的结局,却鲜少被改写。仅从让两人或者其中一方活着的角度来说,亮相本届香港艺术节的两部“罗朱”,便是创新之作。两部作品更大的突破,是此种处理并不突兀刻意,相反,高度契合观众的情感心理。创作者想象出来的后续故事,是对当下爱情与婚姻的实写,同时映照一些女性主义议题。
《收音机与朱丽叶》女性不再为男性牺牲
首演于2005年的《收音机与朱丽叶》,是隶属斯洛文尼亚国家歌剧院的马里博尔芭蕾舞团赢得国际声誉的代表作之一。2003年,编舞才华非凡的爱德华·克鲁格担任舞团艺术总监,带领同事陆续推出多部将现代艺术元素融入古典芭蕾的新颖之作,除了令舞团一鸣惊人的本剧,还有同样献演于今年香港艺术节的《春之祭》《培尔·金特》等。
《收音机与朱丽叶》的创作,源于克鲁格的一个突发奇想:如果在罗密欧尸体旁边醒来的朱丽叶,没有追随恋人的脚步自杀会怎样?他在剧里给出的答案是:形单影只的朱丽叶怅然若失,陷入对往事的回忆。舞会上与罗密欧的一见钟情、在已无生命体征的罗密欧身边醒来后食用水果充饥等画面,在她的脑海挥之不去。她的肉身尽管安好无损,可是魂魄似乎已随罗密欧而去。
为了让观众直观感受朱丽叶的孤独状态与内心煎熬,克鲁格借用了电影、机械、迷幻摇滚的美学手段,采取了非线性的叙事策略。开场,他便解构了观众熟悉认定的结局:躺在舞台右方地面上的罗密欧奄奄一息,本应陪他赴死的朱丽叶,出现在后面屏幕里播放的影像中。影像展示的朱丽叶的公寓,透着现代工业社会冰冷的质感,客厅、卧室、厕所内的物件不仅屈指可数,亦都带有残酷的意味。那扇她用来眺望恋人身影的窗户、那张见证过她与罗密欧恩爱的双人床、那个可以让她放松身心的浴缸,均不能再给她带来慰藉。
随着与罗密欧交往的画面在朱丽叶的脑际无序闪回,观众并没觉得这段爱情悲剧有多感人或者伟大,甚至对两人是否真爱对方产生怀疑。朱丽叶的独舞、她与罗密欧的双人舞中的不少动作,被机械僵硬的肢体语汇裹挟,缺乏热情与温度。罗密欧戴在脸上的口罩,似乎在表示他没有兴趣与朱丽叶深情拥吻。
该剧使用的背景音乐,也不是留在观众印象里的古典乐章,而是英国知名迷幻摇滚乐队电台司令的歌曲。克鲁格如此做的原因,并非因为他是电台司令的歌迷,而是尝试进一步拓宽莎翁文本可供外延的范围。从呈现效果而言,他的实验较为成功,电台司令低沉的声线制造的迷离气氛,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朱丽叶的心境,也与观众的情绪发生奇妙的共振。
克鲁格的其他作品中,亦有类似的奇思妙想完美落地的笔触。传奇舞者尼金斯基编舞的《春之祭》,经过他的改造,原本发生在土地上的祭祀仪式,改在水中完成。由易卜生的剧本和格里格的配乐共同成就的《培尔·金特》,模糊了现实生活与幻想世界的边界,素来不好在舞台上呈现,他用一条象征生命轮回的环形坡道,解决了这一难题。
不可否认,克鲁格的另类诠释,某种程度上消解了经典在观众心中的地位。但就《收音机与朱丽叶》来说,在这个炙热纯粹的情感日渐稀少、人们纷纷拿金钱与物质衡量爱情的年代,他的改编无疑沾染了世俗的底色,还原出普通人对于爱情的态度:我们会被为爱而亡的故事深深打动,但几乎不会让自己成为传奇的主角。
然而朱丽叶的“苟活”,并不表示她不爱罗密欧,可以理解为她对父权制度的进一步反抗。克鲁格的舞台上,朱丽叶沉浸于失去罗密欧的痛苦之中,但那个她在罗密欧尸体旁边吃下的水果,也成为新生的象征,她的生命不再被父权钳制,拥有更多可能性。
《朱丽叶与罗密欧》打破经典又拥抱传统
无独有偶。英国迷犬舞蹈剧场带来的将戏剧与舞蹈语言共冶一炉的《朱丽叶与罗密欧》,像《收音机与朱丽叶》一样,不仅在剧名上做了文章,否定了女性附属男性的地位,也对殉情的意义提出质疑。
人到中年的罗密欧被迫与同样不再年轻的妻子朱丽叶一起忆往昔时,向观众坦言当年他在以为朱丽叶已死的情况下,的确打开了毒药的瓶盖准备自杀,但转念一想,没有了朱丽叶不意味着生活无法继续,自己也许很快就会爱上别人,于是又拧上了瓶盖。更为好笑的是,醒来的朱丽叶恰好看见这幕,误以为罗密欧正要为她自杀,慌忙阻止的同时,加深了对他的爱意。紧接着,两人逃离维罗纳城,来到以浪漫著称的巴黎携手过起日子。
如果两人如班·杜克所想般活了下来,并且生活在21世纪,他们的爱情能否保鲜?班·杜克给出否定答案。两人定居巴黎之后,罗密欧的生活重心渐渐转移到工作和他们的女儿身上,朱丽叶成为怨言不断的家庭主妇,彼此之间的激情几乎消失殆尽。为了不让婚姻触礁,朱丽叶拉着丈夫以舞蹈的方式,“情景再现”两人相识相爱的过往,试图找到解决现在相恨相杀症候的方法。
不过由于两性思维、两人性格的差异,加上记忆总会存在偏差,朱丽叶对于往事的回味过于感性,增添了不少童话色彩,罗密欧正好相反,屡次用理性淡化美好。譬如两人谈到在化妆舞会上的初相遇,朱丽叶称自己美丽高贵的孔雀造型吸引了罗密欧的注意,但罗密欧却说他是因为朱丽叶看起来像一只奇怪的母鸡,才把视线放在她身上。该剧的喜剧性由此产生,逗得观众忍俊不禁。
观众的笑声越多,说明两人现实层面的罅隙越大。他们再聊下去,似乎就要像伯格曼的作品《婚姻生活》中的那对中年夫妻一样,以离婚的方式解决婚姻危机。不过班·杜克并没有让这种事情在台上发生。他认为激情只是生命的阶段性产物,平淡琐碎才是生活的常态。
两人昔年的山盟海誓尽管没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但是在尊重界线的情况下,现在柴米油盐的日子也有可能奏出朴实无华的乐章。前面提到的罗密欧向观众说明他当年没有打算喝下毒药前,先用耳机堵住了妻子的耳朵。而朱丽叶也是在丈夫戴上耳机之后,才告知观众她遇到丈夫之前,与别的男孩发生过关系。他们虽然在不停地翻旧账,可是也为彼此的隐私留出了空间。
班·杜克打破经典又拥抱传统的做法,体现出他身为艺术总监与联合创始人的迷犬舞蹈剧场一贯的创作主张。这家剧团在用当代观念解读经典之时,并不会肆意妄为,而是会充分考虑保守的英国人的接受尺度,以便让可能已被观众束之高阁的经典,能在现实语境里重新做到雅俗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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