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凭借《酗酒者莫非》获得2018国际戏剧学院奖最佳配角奖,作品《第十二夜》获得1994年亚洲演剧祭舞台奖,代表作品有《威廉与我》《丽南山的美人》《人类的声音》、中文版《战马》等。
李梅的低调和她参演的每一部戏的火爆程度与获得的好评之间形成鲜明的对比。“戏红人不红”的形容放在她身上毫不违和,却显得有些冒犯——毕竟“红”这等事从来都不是她关注的,舞台上的角色,是她唯一想要呈现给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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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是为了人,不为了别的。我排戏就是为了在舞台上呈现人,人的弱点,人的美善,人的残缺。我就想呈现出来一个真实的人,给人看。为什么要给人看?其实是要让他看到自己,这是我所理解的演员工作的意义。”
对于李梅来说,做演员是最幸福的,和表演有关的一切总能不断地激发她的思考。这份近乎于虔诚的热爱,促使她在话剧舞台上走过了近30年,而且还在继续向前。在这条李梅认定的路上,她始终有个努力的目标:成为一名在舞台上获得自由的真诚的演员。
1.“原来戏剧有另外的可能性”
1972年,李梅出生于新疆伊犁,那拉提草原带给了她无拘无束、肆意生长的童年。
在她6岁时,工作繁忙的父母担忧她长成疏于管教的“野孩子”,将她送到了北京的外婆家。生活环境的骤变令李梅不适,她觉得自己和北京的一切格格不入。初中开始,她回到了在乌鲁木齐的爷爷家。她17岁时,妈妈在家附近看到了中戏表演系的招考点,便劝她报考。那是中戏特招的新疆班,只收表演系,考核“声台形表”四方面。年少的李梅是一张白纸,此前从未接触过戏剧表演,只在课本中看到过《雷雨》《茶馆》《威尼斯商人》等剧本的节选内容。她很喜欢那些故事,没有开头和结尾的选段激发了她的想象。但不满足于此的她找来了全文通读,这成了她第一次“读剧本”的经验。
考中戏时,她最难忘的是表演考试,考题是表演“站起来坐下”。从知道题目到呈现只留给考生几分钟时间,好在李梅对题目有自己的理解:她演了一个备考的高三生,坐着学习却学不进去,趁着家人没发现,一边做作业一边听起了很嗨的音乐。一开始“学生”跟着节奏小幅度地摇晃,听嗨了后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把作业扔在一边开始满屋乱蹦乱跳。自我陶醉之际,收音机里的音乐戛然而止,一看是停电了。“学生”很郁闷,只能无奈地回到桌前坐下,但实在是学不进去,最后直接趴下睡了。对于她的表演,考官回应了一句:“这么厌学啊!”最终李梅以总分第一被中戏录取。
1990年,第一天进入中戏开始,李梅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进校,她看了学长孟京辉排的《等待戈多》。戏在中戏老办公楼4楼上演,演出之前整扇窗户都被刷成了白色,剧终都给砸了。这令李梅很是纳闷:这是演一场砸一场玻璃吗?第二场一看,还真是!李梅没太看懂这戏,心里却埋下了一粒种子:原来戏也可以是这样的。当时学校里实验戏剧、先锋戏剧氛围浓厚,那之后还有一场戏让她印象深刻——是在学校煤堆上演的,演员都蹭得黑漆漆的。
虽然对戏剧还没有概念,但这和李梅心中的戏完全不一样。“我特别感谢的就是这些实验戏剧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窗,让我知道了戏剧有另外的可能性,不是只能固定成怎样,这些戏给我带来的冲击很大。”
那年人艺恢复了一批老戏。李梅看的第一场是《茶馆》,她想起阅读文本时脑海里编织的那些画面,非常激动,但看着舞台上的一幕幕,她顿感自己的构想是多么幼稚。剧终,她抓着前排椅背,念叨着:“这辈子能在这个舞台上演一出戏,我就知足了。”从那时起,李梅感受到了舞台的魅力,也喜欢上了表演。那时她一个月的生活费是150块,常贡献给戏票,看戏开阔了她的眼界,也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戏剧世界的邀请和呼召。
李梅大三时,孟京辉在校内排《阳台》,喊她去演。残留着“砸玻璃”的记忆,她受宠若惊:“他们选演员竟然还能看上我?”排练两三天后,李梅班里也开始排戏,时间无法协调,只得放弃了这次合作机会。
遗憾并没有持续很久,毕业后,李梅参演的第一部戏就是孟京辉的《我爱XXX》。起初是主创们一起凑钱排的这部戏,对李梅来说,花钱也要排,她想踏踏实实地和大家一起做出点事。但看到《我爱XXX》剧本的第一眼,李梅又被颠覆了——没有一句对白!她第一反应是这些台词互相之间都没有关联,太难背了。疑虑在排练过程中被瓦解,她渐渐理解了台词之间的内在联系和表达出的生存状态。那时她觉得,自己对戏剧的理解更自由了。
此时,戏剧,舞台,早已成了李梅生命中最珍爱的一方天地。但她心里始终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争论着表演到底应该是怎样的。那个“好学生”李梅偏爱传统、固有、更精准的表演,但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她:精准同时意味着失去鲜活的生命力,会不自知地限制你在舞台上的自由。
她纠结着,继续向前。
2.“真听、真看、真判断、真感受”
钟爱的话剧舞台魅力无穷,却难以保证良好的经济收入。刚进入社会时,李梅常捉襟见肘。最艰难的一次,生病的她只能用存钱罐里的硬币支付药费。在医院收款台前,工作人员将100多个硬币退回,谁有闲工夫数钢镚呢?最后李梅用胶布将每十个硬币粘成一捆才付了钱。她暗自咬牙:我怎么就混成了这样?
为了生计,她陆续接拍一些影视作品,但话剧始终是她的梦想,她承诺自己:坚持每年接一部话剧。但工作环境下迅速的角色进入、舞台上的自我找寻和生活中的挫败感一一袭来,一度打击了李梅的自信。
在学校,人物练习是她的最爱,但在具体的工作环境中,往往都是拿到剧本就开拍,很少留充足的时间给演员寻找和打磨人物。为此,李梅常对自己的表演感到不满足,工作场合中的人际关系也一度令她疲倦。生活逼迫着她重新审视自己:我是学校里的好学生,就意味着我能在社会上顺风顺水地走下去吗?
2010年她结婚了,为了给爱人更多生活的安定感,李梅决定不再经常跟着影视剧组飞来飞去,考虑做些别的营生,她最终在798开了一家20平方米的猫社,售卖自己设计的产品和一些猫咪形象的成品。
毕竟是跨行,前期准备阶段她做了一年半的市场调研,还亲自完成了店面所有装修设计。一经营业,猫社迅速跻身“798网红打卡景点”,门口的雕塑吉祥物猫娃娃成了一景,店面外养的流浪猫也吸引了更多人进店。只用半年时间,李梅就回了本。
但这间猫社带给李梅最大的财富,还是在表演方面。
她联想到了舞台上和对手戏演员的配合。人站在不同角度会有不同行为,但是对方的初衷可能和自己预设的并不一样。“演员在舞台上,也要站在观众和对手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相辅相成,才能让角色更加立体。”店里也常有外国友人,语言交流不畅时全靠肢体去表达,这激发了李梅思考表演时台词的作用。台词很重要,但台词是为要传达的内容服务的,最重要的始终是要表达本身。
身在生活、心在表演的李梅没有一刻不在琢磨。越琢磨,李梅越觉得,表演这件事千变万化,太有趣了。她观察着,思考着,等待将生活所寄予的经验,带回舞台上。
带着生活经验回归舞台的李梅迸发出了不一样的力量,可她还是常觉得自己的表演“太假了”。2013年,她遇上了导演张彤,两人先后合作呈现了《早餐之前》中的罗兰太太、《丽南山的美人》中的莫琳、《人类的声音》中的主人公等一系列独特的女性形象。她们的排练方式,是不断地做人物练习。那是李梅自毕业后第一次在演戏之前被要求做人物练习,而且和她以往做的练习都不同。校内的练习一般是10到20分钟,最长不会超过半小时,但和张彤做人物练习都是2个小时起步的,一下午练过去,李梅的体力情绪双双透支,但练习效果却很明显。李梅第一次发现她对人物所有预设的表演,都能在20分钟内演完。之前的“演”都不重要,后面的才是“真”的——“演”的东西被耗尽,站在台上,剧本里的所有细节在脑子里快速浮现,生生地逼着演员去成为人物本身,直观地呈现这个人会在具体的环境之下有什么行为和心情。“就是生熬啊,但真的非常有用。”
一日日反复的人物练习带李梅更切实地感受到上学时老师说的“真听、真看、真判断、真感受”,在和张彤的合作中她逐步去除台上的“演”和“假”,努力地“活”成角色本身。真正进入这样忘我的状态可遇不可求,不光需要演员进入人物,还需要排除杂念,甚至忘记自己是演员,也忘记观众。她一直在训练自己“不在乎”,但真的做到不在乎谈何容易,追求“不在乎”会成为新的杂念,下意识地想要去控制也带着惯性,原有的困惑没有彻底解决,新的问题又冒出来。
李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知道,表演是一条漫漫长路,急,也没有用。
3.“想知道自由从何而来”
在自由之路上前进的李梅,看完波兰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的《假面·玛丽莲》之后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坐在观众席的李梅望着台上的演员困惑了:此时此刻我看到的到底是演员们的自然流露,还是他们早已打磨设计好的状态,哪些反应又是在台上即兴发生的?李梅懵了,台上演员的一切呈现让她分辨不清。她看到了演员们在台上的自由释放,她羡慕万分,同时陷入自我质疑。
之前的表演中,她一直在找寻建立人物的方法,对细节的把握让她有能力逐步在台上愈加真实地还原出真实的人。但每一场戏中的人物都是固定的,沿着设定最终都会呈现出几乎同一个样子——她像是在刻石雕,之前的经验帮助她将最初粗陋的人物模子雕刻出每一个关节、每一条血管,所有细枝末节都被打磨清晰。但问题也在这里:在台上,你就只是一个石雕,在既定的样子里出不去。作为演员,她感受到无形的束缚。
而陆帕的演员让李梅看到了另一种表演境界,她强烈地感受到那些演员虽然今天、明天、后天都是在演同一个角色,但他们会演出不同的样子,有无数种可能性,但都是殊途同归且符合角色的。直面对方的那种自由让李梅恐慌,逼着她、提醒她“自己还不自由”。她完全不知道这种状态是怎样达到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努力的方向。从那时起,陆帕成了李梅最想合作的导演。
想要在台上更自由的李梅继续在舞台和排练厅中学习,她去参加了《战马》中文版的面试,很快被选定进组。不高的薪酬没有让她退却,她带着三个目标而来:一是积累和国外团队的工作经验,熟悉国际化团队的工作流程和表演理念;二是争取进入排练中的大师工作坊,精进演技;三是为了之后的几百场巡演。
2017年,李梅等来了圆梦的机会。她面试了陆帕导演的戏《酗酒者莫非》,没有试戏,只进行了半小时的交谈。在提及以往排戏中遇到的困难时,李梅讲述了《早餐之前》的排戏感受,最困扰她的始终是自己还不能很好地在舞台上真正地生活。她也讲述了《假面·玛丽莲》带给她的冲击,“你的演员在台上太自由了,我特别想知道这种自由是从何而来,也特别希望有一天能达到这种自由。”
排练之初,导演让主创团队在一个星期之内将史铁生的所有作品看完。每天早上十点,所有人去“上班”和陆帕聊天,分享看书体会,从作品中了解作为编剧的史铁生。李梅想起在学校时老师说的话:“当你想要看懂剧本的时候,你必须去了解这个编剧。”以往她的“了解”只限于编剧的生平和作品,此时却明白了是应该去理解编剧的思想,甚至需要去揣摩其本人的特质。这样全新的“排练方式”让李梅暗自感叹,陆帕不愧是大师。
后续的演出中,有时李梅能够获得导演的赞许,“太棒了,你今天就像一个哲学家”;有时却是批评,“你不对,你在固守一些东西”。但之间的差异和导演评价的理由,李梅完全摸不着头脑。她只是慢慢察觉到,当某一场状态很好的时候,如果下一次去刻意追求那种“好”,往往会离人物更远。
陆帕也不断提醒演员们这一点,鼓励演员在舞台上跟着感觉去寻找,不要停留和重复先前练习中觉得好的地方,不要固定下来,这会让表演僵化,不要怕错误和失败,才能有新的灵感出现。在演员状态不好或是疲惫时,导演总是建议他们不要抵抗身体的疲劳,要利用它,让一切自然地发生,顺着当下的状态找人物的感觉。李梅记住了陆帕导演的忠告:“如果只是重复排练好的内容,这部戏会死掉,如果把这次演出看成一次旅行,也许我们有很多东西不明白,不清楚,但这个戏它会永远活着。”
带着对新旅途的期待,她继续出发了。
4.“演过的角色是永远走不出来的”
2020年,李梅在《早餐之前》《丽南山的美人》《探长来访》中“三搭”过的田晓威联系她读剧本。一起读的是田晓威的原创戏剧《威廉与我》,讲述了莎翁一生的故事。6万多字的剧本,涉及30多个角色,四个人读了4个小时,最后都口干舌燥。读罢,被剧本惊艳到的李梅当场要求参演。
2021年5月13日,《威廉与我》正式开排,主演还有田晓威、张懿曼和杨柳。排练厅共有两个套间,外面宽阔,里面一个小屋留给演员们休息。排练第一周,四位主演就没离开过休息室,也没走过戏,一直在聊天。
仅有两个多月的排练时间,同时还要删改剧本,这一个星期的“浪费”似乎过于奢侈。但李梅觉得,这一周很关键。“我们看上去是在东拉西扯,也没有刻意去聊戏,但其实用这一周充分熟悉了彼此,默契开始形成。交流的很多经历和生活感悟也成了戏的灵感,自然而然就产生、融到了戏里。”在她眼里,生活和戏无法割裂,演员总是在两者之间双向同步汲取经验。一周后,他们只用了3天就将第一幕戏初步排完。
对李梅来说,《威廉与我》的创排过程分外愉快,像是重新回到了大学交作业的时候,大家集思广益,求同存异,都在没有私心地做事、琢磨戏,不停地尝试和取舍,都是为了戏。“我们在一起有一种纯真的快乐,每个人都将自己心里那个小孩释放出来了。回到最本真的自己,创造出有意思、真诚的戏。”
这部戏让李梅想起了1993年她的毕业大戏之一,莎翁的《第十二夜》,她在其中扮演西萨里奥。这么多年李梅一直会想,当年在扮演这个角色时表演上所欠缺的。“那是快30年前的一个角色,但是他还是会在我脑子里,因为我爱这个角色,我曾经走得和他如此之近,我对其他角色的感情远远不如我自己演过的角色。演过的角色是永远走不出来的,他们都会在我生命里留下烙印。”她对演过的角色常有一种亏欠的心情:这个角色怎么就分给了当年的我,要是现在的我,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呈现。每进步一点,曾经演过的角色就又会在脑海里接受审阅,提醒她自己之前的不足,也更珍惜现在面对的每一个角色。
《威廉与我》中,在演绎青年莎士比亚时,李梅结合了很多当年演西萨里奥的状态。她心中石头落地般舒畅,“终于有一个机会能将之前没有呈现的表达出来了。话剧给演员时间成长,不存在‘到此为止’,只要愿意,就可以不停地琢磨下去,演下去,永远有机会让角色变得更加生动鲜活,太幸福了。”
而今《威廉与我》已经过三轮巡演,受到广泛好评,但李梅还琢磨着自己在其中饰演的一个角色尤娜,她始终无法相信威廉和尤娜之间浪漫唯美的爱情。
这个角色也是在创排过程中主创们讨论最多的角色之一,险些被删掉。对李梅来说,这个角色不够“落地”。和其他人物相比,这个“黑美人”就只是一个出现在十四行诗中的形象,是个凭空想象出的侧影,怎么让她“活”起来,是李梅要面对的课题。“这个人物和整个戏的气质不一样,她像是一个梦。我们最终保留是因为梦也是生活的一部分,还是得让人有梦。但是怎么让她成为戏里更真实的人,有真实的人物关系,是我一直在思考的。直到现在,我还想要继续改。”
演过的角色总是在李梅脑子里盘旋,调整的灵感也在生活中不时降临,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掏空自己”,她像孩子期待玩具一样期待着角色的成长,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只有真的想到了更好的呈现方式,她才觉得舒服了,放下了,然后再去发现和解决新出现的问题。于李梅而言,这是她对舞台、观众、角色的最大敬意与真诚。
她只想做个真诚的演员,如果还能更自由,就更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