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衣萍是也,自从离开古庙,托钵上海,疾病缠绵,瞬将一载。死则心实不甘,生则未能愉快,呻吟卧榻,无计谋生。”
(资料图)
以上这段文字,是章衣萍1928年5月在上海写的,作为其小品文集《古庙集》的序言。其时,他离开北京已将近一年,先是在暨南大学担任校长秘书兼文学系教授,到年底即因患肺病,住进了吴淞病院,真正是“呻吟卧榻、无计谋生”。但这文字总令人回味,除了其中的情绪外,便是“小僧”“古庙”这些字眼,仿佛有一种超然世外的意思在。
作为帝都的北京,古庙实在多得不可胜数。章衣萍笔下的“古庙”到底是指哪一处呢?他为什么自称“小僧衣萍是也”,又说“学道古庙”?如果细致地读过章衣萍的文章、书信、日记,对于“古庙”“学道”等等,就会明明白白了,那些自我解嘲,不过是附庸鲁迅、周作人等文人的风雅,故意制造的文字悬念,是当不得真的。
收在《古庙集》中,有好几篇文章,章衣萍提到自己当时的住处。比如这篇《他们尽是可爱的》:
“我总觉得,我所住的羊市大街,的确污秽而且太寂寞了。我有时到街上闲步,只看见污秽的小孩,牵着几只呆笨的骆驼,在那灰尘满目的街上徐步。”这里说的是住在“羊市大街”。接下去又说:“为了办平民读书处,我才开始同羊市大街的市民接触了。”曾告诉一个铜匠铺的铜匠说:“我住在帝王庙。你愿意,我可送你们四本书,四本书共有一千个字,四个月读完。你愿意读,你晚上有工夫,我们可以派人来教你。”这就说得非常明白了,他是住在羊市大街的帝王庙,而不是一墙之隔的白塔寺了。
我曾长期把那“古庙”误成了白塔寺,谁叫白塔那么出名呢。因帝王庙的“考古”发现,我竟兴奋了很久,一日得闲逛北京的时候,便拉上有历史癖兼文学趣味的奔跑兄,去访羊市大街、帝王庙、平民读书处种种遗迹。
“你的生活,我很希望你能改进一些。三四年前,我同思永来找你,你寂寞地守着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清瘦的面貌,热烈的感情。现在呢,思永离开人间两年了!我独自来找你,你仍旧寂寞地守着古庙西边的一间房子,面貌还是从前一般地清瘦,感情还是从前一般地热烈。”(见《衣萍书信》《罪过》)这是一个叫“秉璧”的朋友给章衣萍的信。“秉璧”当是郑秉璧,当时正在南开大学哲学系就读。估计因与胡适的侄子胡思永相熟,便与章衣萍也成了趣味相投的文友。
我告诉奔跑兄,章衣萍大约于1921年冬搬至西城帝王庙,与住在八道湾、砖塔胡同的鲁迅、周作人比邻而居,鲁迅甚至几次到帝王庙回访他。他在此交朋结友、写诗作文,在此恋爱抒情、谈婚论嫁,度过了五六年困顿而有意义的青春年华,然后于1927年夏,挥挥手别了京城,漂去了上海。
住在羊市大街帝王庙的章衣萍,不只是一个文学青年,还是一个有理想抱负的青年知识分子。他怀着满腔热情,参与到了刚刚兴起的平民教育运动,诚如他在《他们尽是可爱的》一文中所描述的,为了帮助穷苦人识字,他走上灰尘满目、污秽不堪的羊市大街,进铜匠铺、棺材铺、干果铺、烧饼铺、刻字铺,面向那些面孔瘦黑的老人,或红脸黑发的少年,劝导设立平民读书处,表示愿意在他们晚上收工的时候,来教他们识字。
灰尘满目的羊市大街曾令章衣萍感到厌恶,但参与平民教育运动,却给他以深刻的思想洗礼。他说:“我是从学生社会里刚出来的人,我只觉得那红脸黑发的活泼青年是可爱的,我几乎忘记了那中年社会的贫苦人民,他们也有我们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感情,同样的洁白良心,只是没有我们同样的机会,所以造成那样悲惨的境遇。许多空谈改革社会的青年们啊,我们关起门来读一两本马克思或是克鲁巴特金的书籍,便以为满足了吗?如果你们要社会变成你们理想的天国,你们应该使多数的兄弟姊妹懂得你们的思想。教育比革命还要紧些。”
我脑子里装着“清瘦的面貌,热烈的感情”的章衣萍,想象着羊市大街、帝王庙、平民读书处等情景,和奔跑兄一路“按图索骥”。
“羊市大街”这个名字早没了,已统称“阜成门内大街”了,只在附近还有一条羊肉胡同。帝王庙还是那么庄严,但章衣萍枯守几年的西边小屋,胡思永、郑秉璧以及鲁迅、孙伏园等常来造访的地方,已无从寻觅。
“平民读书处”,自然也早已烟消云散。但极富意味的是,陈垣先生当年为“有志于学而无力于学的青年”创办的平民学校,就隐藏在帝王庙后面,不过早已改名北京第四十一中,现在又改称“十三中分校诚毅校区”了。
望着曾经的平民学校里保存完好的诚毅楼、勤朴楼、平教楼,读着学校围墙上的校史介绍,眼前又浮现出章衣萍当年奔走于羊市大街的情景,耳旁似乎还回响着他说过的话:教育比革命还要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