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孩子什么不知道呢,他们保持这逗留在童话里的姿态,也许只是想提醒他:某些时候,放下成年人的矜持,保持童真最重要
那天,刚刚入职一年的谢老师被教导处汪主任捉去批评,说他班上的住宿生违反学校的规定,以叠罗汉的方式,从围墙上递外卖进来吃。
(资料图)
见谢老师不信,50多岁的主任捉着他的袖子来到了校园后面那一溜黑黝黝的桂花树旁,示意他抬眼打望。只见围墙边的桂花树发出窸窣响动,不一会儿,一支钓竿从树梢的分叉处伸了出去,隔了不多久,真像钓鱼一样,那钓竿猛地一弯,坐在树杈上的人低喝一声:“挂稳了,来了!”话音未落,只见钓竿上颤颤悠悠地系上了一个白色外卖袋子,悠悠然收进了围墙。树下都是一阵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带着逃脱管教的狂喜:“油泼面和肉夹馍也能钓进来,可真有你的!”
没等他说完,主任大声咳嗽一声,等在树下准备讨吃的半大小子们一哄而散,只剩树上那个慢悠悠爬下来。只见那穿灰色校服的小子笑嘻嘻地说:“谢老师,汪主任,检讨书我写,400字够不够?可有一样,外卖究竟好吃不好吃,吃了才有发言权,来来来,我特意让小哥多放了两双筷子,你们都来尝一口,这就是老舍先生说的,油泼辣子酱在了每根面条上,面都活蹦乱跳有灵魂。不吃这一口,三小时晚自习怎么上得下去。”
谢老师气得断喝一声,说:“王超然,你为啥要杜撰老舍先生的语录?”王超然眨巴大眼睛:“您是英语老师,您当然不知道。老舍先生就说过这个‘酱’字,我在他的长篇小说里看到过,当时觉得他语言好惊艳。至于他当时说的是炸酱面还是炒肝儿,我就记不清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谢老师看到王超然将一筷子油泼面挑到外卖盒盖上,固执地递到面前,满眼诚挚地盯着他,他被盯得受不了,恍然回到八九年前的高中男生宿舍,有这样的老幺兄弟盯着你,把钓鱼钓来的外卖分你吃,你忍心不吃?反正,第一次带学生的谢老师吃了。吃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那个“酱”字是用得真绝,面馆大师傅肯定是将葱花碎、花生碎、花椒粉和一撮红艳艳的辣椒面平铺在面上,用滚油一激,趁着热油泡泡还没有平息,一通猛拌,那又麻又辣又香的滋味,真的酱在了每一根面条上,每一根面条从此有了好身段、好滋味,能在喉咙口挥起水袖。吃完,谢老师淡然地说:“检讨书还是要写、要贴的。晓得你是书法比赛一等奖,记得用小楷写,写100字就足够了。”
吃了这酱得刚好的面条,谢老师终于成了皮猴子们的“自己人”,他也领会了某种与他们一同上早自习,一同骑车秋游,一同在细雨绵绵的泥水操场上踢球,一起在教学楼的LED投屏上追昨晚世界杯的回放。就算雨大了不得不回来躲雨,学生们还会化身无孔不入的采访者,询问谢老师的过往经历。
“从前,老师也在自习课上翻出窗户去踢球么?你中学时代的女神,有没有来当过拉拉队员?”
“老师早恋过吗?究竟是工作之后的恋爱更有趣,还是年纪很小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更纯粹?”
“老师看不下去的名著有哪些?《百年孤独》的开头一共看过几遍?”
与这些皮猴子“酱”在一起,就要领受这些犀利的问询:如何为热爱奋不顾身,如何度过青春期的汹涌暗恋,如何平衡运动场与课堂上消耗的时间与精力,如何面对看不下去的书、背不下去的单词,如何逃脱游戏的诱惑,如何表达爱慕又不会吓到人家,就如同等待一只蝴蝶停在指尖上,与之对望,心儿怦怦直跳……
他们一会儿像犀利的娱记,一会儿像调皮的小弟;一会儿像忠实的队友,睡在下铺的哥们,一会儿又突然羞涩起来,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一些“以下犯上”。他们的所想所思,深刻程度远超年龄,让谢老师担心这些思考会损伤他们的乐观心性;然而,过了五分钟,当老师的就明白自己是多虑了——一会儿,外面防雨棚上喧哗的雨声忽然消失了,男生们重新抱起了足球。他们惊呼:“彩虹,老师,你看到吗?西边有彩虹,还是双彩虹。”
师生们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争先恐后地冲到了骤雨初歇的操场上。雨水填满了凹凸不平的草地,无数巴掌大的水塘熠熠生辉,一只螳螂从一根草尖弹跳到另一根草尖上,带出了十几颗碎银般的水珠,连月季花上的蛛网,也像镶了明晃晃的细小水晶。
王超然举起手来,且走且说:“看我们能不能接到彩虹的一头,把它攥在手里。不知道彩虹摸起来,会不会像丝带一样滑溜。”
谢老师不去纠正他,不去讲述彩虹的原理。现在的孩子什么不知道呢,他们保持这逗留在童话里的姿态,也许只是想提醒他:某些时候,放下成年人的矜持,保持童真最重要。既然,师生已经毫无缝隙地“酱”在一起,那么,就不只是他拉着他们成长,他们也在牵着他返回童真。
他只要享受这做梦般的时刻,就算领受了他们的美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