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词典》对“散步”这个词的释义是“随便走走”。在我看来,这个“随便走走”或许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随便。
人有两足,其义在走。当婴儿挣脱亲人的双手,迈开第一步的时候,全家人都会为之欢呼,婴儿自己也会喜笑颜开。这意味着他的身体发育正常,可以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随便走走”,他也由此踏上了漫长而未知的人生路。这一“走”,绝非小事——恩格斯指出,直立行走是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步”。人类进化的大事暂且不去细究,但就正常人而言,只有每天走起来,才会保持身体健康,否则就会血流不畅、脉络不通、百病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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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道理人尽皆知,可是知、行实难统一。放眼如今的城市,大街小巷车水马龙,站在高处往下看,白天的街道就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停车场,晚上的街道宛如两条宽阔的彩色河流,人们出门必开车、必乘车。“走”这件事,要么被人忘记,要么遭人鄙夷,要么求而不得——很多人深受“三高”的困扰,却归咎于工作和学习太忙没时间……其实,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愿挤,总还是有的。”历史总有惊人的相似,早在明末清初,李渔就抨击过这种不喜走路,出门必乘车马的现象:“贵人之出,必乘车马。逸则逸矣,然于造物赋形之义,略欠周全。有足而不用,与无足等耳,反不若安步当车之人,五官四体皆能适用。”
可以断定,“散步”一定是人类在实现温饱之后才衍生出来的产物,深受无忧无虑的饱食者阶层的青睐——酒足饭饱,肚子滚圆,饱嗝连连,得通过走一走动一动,来消化胃里的食物。古圣先贤十分重视饭后的运动,唐代医药学家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药方》中说:“食毕当行步踌躇,计使中数里来,行毕使人以粉摩腹数百遍,食易消,大益人,令人能饮食,无百病,然后有所修为为快也。饱食即卧,乃生百病,不消成积聚。饱食仰卧成气痞,作风头。”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笺》中说:“运体以却病,体活则病离。”《琅嬛记》中也有言:“古之老人,饭后必散步,欲摇动其身以消食也。”再看当下,人们把“消化消化食儿”当成饭后散步的代名词,也时常说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可见“散步”还是一项有些“势利眼”的“嫌贫爱富”的活动。试想在与飞禽走兽争食的蛮荒时代,肚子都很难填饱,即使是到了现在,社会上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那些乞丐与拾荒者,那些为一家老小的生计而起早贪黑奔波劳碌的穷苦人,怎会有心思去散步呢?
散步意味着要走向户外,即使外部环境再嘈杂,内心也要保持那份散淡与宁静。这份散淡与宁静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备的,它需要散步者拥有良好的文化修养。所以我不仅认为散步是有些“势利眼”的“嫌贫爱富”的活动,还认为散步是属于“精神贵族”的活动,好似“精神贵族”的一道“下午茶”。高级的散步是讲求仪式感的,苏轼有诗:“何时杖策相随去,任性逍遥不学禅。”《南史·袁粲传》中有言:“家居负郭,每杖策逍遥,当其意得,悠然忘反。”古时候,贤达之士散步讲究持手杖款款而行,这种做派在民国年间依然流行,行走者因此显得风度翩翩,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就有很多手拄文明杖的照片流传于世。梁实秋先生曾说:“散步时总得携带一根手杖,手里才觉得不闲得慌。”不仅在中国,十七世纪之后,英国绅士阶层将穿燕尾装、戴礼帽、挂怀表、持手杖视为绅士文化的标志,不知现在是否还延续着这些讲究?反正在我国,目力所及之地,只见到颤颤巍巍的老年人拄着手杖走路,爬山时持登山杖的人倒是有挺多;不少人时兴握一根麻麻赖赖的木棍,作为手杖长度不够,只能横拎着,这是用来防身的还是用来刺激身体穴位的?实话说,这些人横拎木棍的样子实在不像绅士,倒像时刻准备“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斗士……
对散步者寄予太多文化期许,终究是缺乏实际的;给散步戴上“嫌贫爱富”的帽子,也显得偏颇,有失公允,毕竟散步是一项没有门槛的大众休闲活动。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感慨道:“使乘车策马之人,能以步趋为乐,或经山水之胜,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交,或见负薪之高士,欣然止驭,徒步为欢……至于贫士骄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缓急出门之可恃。事属可缓,则以安步当车……有人亦出,无人亦出,结伴可行,无伴亦可行……兴言及此,行殊可乐!”散步讲究的是不受拘束,优哉游哉。所以,我很喜欢《辞源》对散步的解释——闲行,不受时间、地点、目的、人员、任务、速度、身姿等条件的约束。一个“闲”字,何其了得!
这里所说的“闲行”,与“逍遥”的含义十分相近。《琅嬛记》中有言:“欲摇动其身以消食也,故后人以散步为消摇。”吃饱了,无事可做,就一边慢慢走一边摇动身子,借以消食。“消摇”中贯穿的,不就是“闲”吗?“消摇”亦作“逍遥”,《现代汉语词典》解释逍遥是“没有什么约束,自由自在”,白居易在《卧小斋》中吟道:“朝起视事毕,晏坐饱食终。散步长廊下,退卧小斋中。拙政自多暇,幽情谁与同?孰云二千石,心如田野翁。”朝政不忙,饱食晏坐,进退有闲,这样的身境与心境该是多么悠闲啊。朱熹看书看累了,就想到清新美丽的大自然中去逍遥一番:“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
当然,散步者中不尽是乐而无忧的,也不乏苦闷与怅惘的人。谁能忘记戴望舒那首被吟诵了近百年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
纵使想到那里,开始心生向往,我们也很难达到那样的境界,就不需要什么杖策相随、见景生情、沉思冥想了。所需就是轻装便鞋,就是放松的心情,趁着风光正好,趁着酒足饭饱,到户外散散步、遛遛弯,让愉悦的心情增添一份愉悦,让烦恼的心情减少一份烦恼。
林语堂先生说:“我们对于人生可以抱着比较轻快随便的态度,我们不是这个尘世的永久房客,而是过路的旅客。”
人生不过如此,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