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头条:寻踪京城斗鸡坑

2022-08-05 07:31:50

来源:北京日报

写北漂族感受北京的文字数不胜数,我印象最深的是百年前一篇小品文《东城旧侣——寄给湖上漂泊的C》。文章是作者章衣萍从北京写给已离开北京的友人的。“你说你要到北京来,你说来到北京就饿死也甘心的”“我爱北京,因为北京能找着几个可谈的朋友”,全篇文字都笼罩着青春、浪漫又苦闷的气息。老实说,这气息也是我所喜欢的,因之读过数遍。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关注这位叫章衣萍的现代作家,上述《东城旧侣》即是他众多小品文中的一篇。他本名章洪熙,安徽绩溪县人。据相关学者考据,生于1901年冬。因为胡适、陶行知等徽州同乡的提携,得以出徽州,由南京至北京,进而走入鲁迅、周作人、钱玄同、孙伏园等京城学者文人的交际圈,成为那个年代北漂族中颇有影响力的一位。关于他的故事,已久不为人所闻,但足以写成一本书。

“这是一个暴风雨过去了的秋晚,星星大约还没有消息吧,我坐在这古庙的西院的一小房里写信给你,在湖上漂泊的你。C,我们不曾见面,已经四个整年了;提起你,我便想起东城,那永远不能忘记的斗鸡坑的浪漫生涯。”


(相关资料图)

斗鸡坑在哪里?有怎样叫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浪漫生涯?读这段开门见山的文字,便放不下一种穷根究底、顺藤摸瓜的悬念了。古庙,西院,东城,斗鸡坑,湖上,四年……作者的思绪流水一般淌出,我的思绪也不由得跟着奔跑了起来。

寻找斗鸡坑,偌大的北京城,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次,受了拐弯兄的诱惑,我去了后海寻百花深处胡同。拐弯兄是新一代北漂,不像老湖南那样“恰(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而是典型江南才子的模样。他描写百花深处的文字,婉转多情,摄人魂魄,令我不知不觉就走入了那胡同。巧的是,百度地图上显示,百花深处附近,还有一条棉花胡同,而那里竟有一个斗鸡坑。

我顶着烈日,不辞劳苦地一路摸索,见着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就停下来,仿着京腔问:“大爷,这儿是不是有个斗鸡坑?”“大妈,您可知道这儿附近有个斗鸡坑?”回答的表情往往是不冷不热的:“没听说过。您再问问别人。”“您说什么?豆汁儿?”叫人哭笑不得。还是一个打着赤膊的老人告诉我:“从前是有一个,早填上了。”

再读这信,我记住了,章衣萍笔下的斗鸡坑,是在东城“一个荒僻而冷落的死胡同里”,“在那里,我们曾尽情地骄傲,我们曾狂放地自由,我们曾藐视世间一切的卑鄙的人类和虚伪的真理”。1919年初,由李大钊、蔡元培、陈独秀、胡适、周作人等17人发起成立了工读互助主义团体。所谓的“浪漫生涯”,是指工读互助团的一帮年轻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你和我每晚共睡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小床上,抵足谈天,常常彻夜不睡,时而强颜欢笑,时而高歌当哭。有时谈得倦了,你便坐起身来,高弹着你心爱的伴侣琵琶。”

检索工读互助团资料可知,此一荒僻而冷落的死胡同,原来是在东黄城根北池子骑河楼街,当年的骑河楼7号,便是工读互助团其中一组的所在地。斗鸡坑,大约曾是一个斗鸡娱乐的场所。章衣萍也许万万没想到,千里迢迢地来京,第一站便进了这样一个荒僻而冷落的死胡同,结识到的竟是这样一群穷困潦倒,却不肯屈服于命运安排的人。

2021年底,借在京参加作代会之机,散会的当天晚上,我邀上老同学赵焰兄,冒着零下八九摄氏度的严寒,一同寻访神往已久的骑河楼斗鸡坑。

斗鸡坑自然早填了。但骑河楼街还在。我们由好苑建国饭店出发,沿着东长安街一路向西,朝着天安门方向走。本以为不用地图,心想不就一条长安街往前走吗?不管是北河沿大街,还是北池子大街,怎么着也能走到骑河楼。可谁料到,寒风一阵阵刮得紧,气温一度一度往下降,竟不知不觉都走过了,再走几步,就是灯火辉煌的天安门城楼了。

冻得吃不消的赵焰兄问:“骑河楼还有多远?”

再查地图,骑河楼街是连接北河沿大街和北池子大街之间的一条街道,前些年好像路过一次。但也许是夜晚的缘故,似乎变得远了许多。

从天安门退回几步,终于看见南池子大街。这街上有缎库胡同,当年寻访胡适故居时曾来过。就着昏黄的灯光,我俩闷闷地走着,由南向北,同样一条街,一会儿就变成了北池子大街,一抬头,骑河楼街就横在眼前。

大概为了保留老城旧貌的缘故,街道宽不过五六米,两旁是东一棵西一棵的树,黑乎乎光秃秃的,辨那姿态,有的是槐树,有的大概是泡桐树。街道两边的人家,房子挤挤挨挨地连着,青色的砖墙,黑色的屋瓦,门和窗都漆得红红的。

昏黄的街灯照在路面上,斑斑驳驳,有空的地方停着电瓶车、自行车,那么窄的路边,竟也有几辆汽车停着。唯一一个亮灯的店铺,玻璃门上贴着“嘉事堂药店”几个绿色大字,几个夜行者匆匆走过。当年,20岁的章衣萍,其时还叫章洪熙,心中揣着满满的好奇神往,穿着朋友C君寄的大衣,坐着也许从未坐过的洋车来到这里,眼前所见,大概正是这样的情景吧。然而荒僻归荒僻,冷落归冷落,只要心是热烈的,有朋友、有憧憬、有勇气,再荒僻再冷落一些,又怎样呢?“我对于人生热烈地执着,我爱人间的声、色、香、味,虽然我对于狡猾而无耻的鬼们穿着绅士之衣在人间的城内奔走,有时也十分慨然。”

一篇好的文字,一定能留下一段历史。虽然斗鸡坑早就消失了,但骑河楼却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见证着岁月变迁,讲述着章衣萍、C君,以及那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使人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工读互助团的笑声、哭声、骂声、打闹声,以及一切散发青春气息的声音。

也许历史从来没有远去,它就在我们的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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