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资料图片)
6月底的一天,我在泉州的梨园戏传承中心的梨园古典剧院门外等人。大中午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剧院售票处的门可能因为午休关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带着两个孩子过来,手里抱着的大概2岁,牵着爸妈手自己走的男孩大概四五岁,看门关着,他有点失望,在原地转着嘟囔着,又不肯走。
我看了看票口字幕机上的介绍,说是晚上有戏演出的,票可以在微信上买,就跟他们解释了一下。正好这时候工作人员也过来了,就教了他们怎么买票。说实话,当时我心里真吃了一惊,我知道梨园戏在泉州受欢迎,但也没想到这么受欢迎——四五岁的小孩子也会主动要来看梨园戏。
当晚的剧目叫《倪氏教子》,等晚上我也进了剧场才知道答案——剧场内外大小孩子到处都是,拿着票根和门口的梨园戏纸偶合影的,在侧厅的戏曲鼓乐器那儿试奏的,一幅欢乐景象。演出期间,孩子们又都各自乖巧地坐着,并没有一般儿童剧演出时的喧哗与吵闹,戏全长90分钟,少有人退场。
和一般新编戏不同,《倪氏教子》有个古代的壳,所以看上去特别像是古戏。人物及剧情主线源自闽地“天对鸡屎”的传统故事。这个民间故事有很多个版本,但《倪氏教子》选择的是偏于明代理学家罗伦在泉州的前史。罗伦小时候很笨拙,他父亲罗秀才因整日读书没时间教他,等罗伦七岁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想考考儿子的智力如何,就说了一个最简单的对子,问“天对什么?”母亲怕罗伦答不上来,指了指地,结果正好地上有坨鸡屎,罗伦就回答“鸡屎”。罗秀才气得不声不响地出家当了和尚,妻子看到了丈夫留下的信件伤心欲绝,明白丈夫多年科考都没中,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暗下决心,变卖家产请名师教儿子读书,结果十几年后罗伦一举考中状元。
如果《倪氏教子》还是按照原来的民间传说去排演,大概率会是一部三观陈旧、了无新意的戏。所以编剧谢子丑对故事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首先是结果并非传统的大团圆,而是让主角傅昆的“中状元”成了假的,因为父母的强制和畸形教育导致心理失衡,用作弊的方式换来了功名并入狱,但也换来了父母的理解和复合。其次,原有的人物背景也进行了大改造,女主倪氏不再是寒门主妇,而是当朝一品尚书之女,骄横自傲,一方面嫌丈夫三试九年科考不中言语相激,另一方面对傅昆又溺爱有加放任不管。直到丈夫以出家相逼并扬言儿子不中状元不再相见之后,才开始逼儿子读书。
这些人物和剧情的变化,给《倪氏教子》带来了丰富的剧情转折和人物底色,尤其是女主倪氏,她身上的热辣、骄傲、蛮横与后期的愤怒、委屈和决绝,形成了多个刻面的立体感。过往的梨园戏中,无论是从人物塑造还是表演程式来看,少有梨园戏的正旦女主是这样子风风火火的,观众形容舞台上的倪氏有种“赤查某”(闽南语指泼辣女人)的形象。我印象最深的一场戏是她在得知丈夫出家后要去山上敲门拆庙,她在舞台上将梨园戏的身段步法演绎到了极致,其速度和张力堪比大片。
这种形象对于演员的表演,是非常有挑战的。杜冰莹算是泉州梨园戏传承中心的新生代演员,只有28岁,之前在戏台上扮演的角色是闺门旦和二格旦,角色往往矜持、雅静。但这一次的倪氏,前泼辣后幽怨,戏的烈度和密度都非常惊人,同时需要幕后的高强度配合,转场时后台服化道7人围着她、1分钟完成抢妆,这段短视频火遍全网。
除了编剧和表演之外,《倪氏教子》真正的成功,还是在于价值观的迭代。全剧核心问题围绕如何教子才是真正的爱与成功。打,骂,逼,甚至名利的诱惑,都不能培养出真正的人才,反而可能把孩子逼上逆旅之途。本来可能是一个有才华的画家,却因为考功名这唯一被认可的成功模式,生生被逼成了一个罪犯。
也因为这种对教育模式的反思和其间大量幽默风趣、与时代语言高度衔接的台词,所以观众席里才有那么多的孩子和父母。据说孩子们看完戏反问爸妈最多的问题是:以后你们不会再打(逼)我了吧?!但作为父母,内心深处可能还会多出另一层思考:夫妻关系是如何影响亲子关系的。
这条线在《倪氏教子》中其实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可惜在编剧层面还差一口气,没有更好地完成。倪氏恃家庭背景而傲,对丈夫不尊不爱,语出羞辱,所以导致丈夫愤而出家。但这位丈夫也并不完美,他逃避家庭责任多年,中途回家检视儿子的教育情况,不但不对孩子的进步给予认可,反而更加出语伤人,把倪氏逼入“背水一战”的绝境。所以在结局处,丈夫听闻儿子金榜题名之后瞬间还俗,颇令人费解;最后和倪氏一起牵手共同等儿子回复正常生活,又缺少了对自身责任和过错的反悔,使得这个大团圆来得有点轻飘。
在任何一个家庭的亲子关系中,父母的重要性都是同等的。在这个戏里,丈夫的过更重,需要的反思也更多,但他的个人情感塑造,却远没有女主那么明确,这需要编剧和主创们再花工夫去完善,这个作品才会更动人和有说服力。
《倪氏教子》由“二度梅”获得者、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主任曾静萍担任艺术指导;编剧谢子丑是驻团多年的舞台监督,监而优则编;青年导演曾龙毕业自上海戏剧学院,导演风格颇具现代气息,舞台上的主要背景由几块像七巧板一样的大幕组合变化,叠加彩虹般的灯光线条,诗意清朗。道具方面更是秉承梨园戏“一条长凳演全场”的祖训,全场真的只有一条板凳。整个团队全部由梨园戏的青年艺术力量组成,“宋元南戏活化石”的梨园戏青黄相接,在曾静萍老师这拨60后之后,继续保持着活力。
《倪氏教子》的成功,也为当今不同剧种尤其是小剧种创作和演出所面对的共性问题,找到了一条解决之道。很多小剧种,目前主要的生存方式是依赖各地财政支持,基础人头费用和演出补贴用于平时的各种惠民演出和下乡演出。这些演出中多是传统戏码,虽然程式在,但剧目的价值观与吸引力,对于年轻观众而言已经相当淡薄。有些剧团为了吸引观众,甚至要靠发水发饭来引人入场。
另外一条生存之道就是靠排主旋律和评奖来争取地位,但正如最近电影导演贾樟柯在一次访谈中所表达的,“不能把中国电影只做成主旋律的专卖场”,应该鼓励多元类型创作、多元投资格局。戏曲的未来也一样,把老祖宗留下来的经典程式学好,在内容上去寻找和创作真正适合当代观众的作品,这种“第三类创作”,才是可能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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