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难追 滨口龙介与契诃夫的距离有多远

2022-04-01 07:50:13

来源:北京青年报

谁能拒绝契诃夫呢?特别是《万尼亚舅舅》。而《驾驶我的车》之所以近日获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照我看,就和强力祭出《万尼亚舅舅》有关。

先看看《万尼亚舅舅》讲了什么——万尼亚为自己曾经认可的教授艰辛工作和生活了二十五年,结果随着教授的一次度假归来,令他看清了其庸俗自私的真相,也因此陷入了精神危机。万尼亚最后向教授开枪未遂,自杀亦未遂,虽继续生活下去,但内心早已是一把断弦,已然崩坏。

再来说说《驾驶我的车》的故事:身为舞台剧导演的男主家福和身为编剧的妻子音情深意笃,直到某日撞见音出轨,他却掩门而去,若无其事地继续着一切。随着音的骤然离世,家福陷入了精神末路,随之在排演《万尼亚舅舅》时和替自己开车的女司机渡利结识,在二人一起开车去北海道回顾往事后,男主克服障碍登上舞台,演出了万尼亚这个角色。

显然,导演滨口龙介是想和契诃夫相提并论的。我人生十九岁初读《万尼亚舅舅》时,有如无知无觉中受了一记重锤,倏忽泪下——再看《驾驶我的车》,嗯,这个结论就可先摆在这里:祭出万尼亚舅舅,没问题,但用力过猛,必然是要衬得东施捧心了。

但东施也是施,会效颦也说明她是绝对倾慕西施之美的,但我私以为,不必聊奖也不必聊小说原作的村上春树,倒可以聊聊导演到底是怎么理解《万尼亚舅舅》的。是的,这三个小时,可以当滨口龙介版的“万尼亚舅舅读后感”来看。

“发现”与抗拒发现

《驾驶我的车》在开头即描述了主人公家福充实的夫妻关系——妻子音作为作家,只有在和丈夫亲密之后才能找到创作灵感,他们赤裸相对之时,音展开的是一千零一夜般绵绵不绝的故事想象。总之二人过得像在跳一支游刃有余的双人舞。但触动滨口龙介导演的肯定不是如上种种,而是家福在撞见妻子音出轨后,转身离开,轻轻关上的那扇门。

然而这次“撞破”,对家福来说,算得上一种人生“发现”吗?

要知道《万尼亚舅舅》讲的核心,就是人对于自身和命运的一种“再发现”——惊醒梦里人的那种“发现”:说得好听是“于无声处听惊雷”,说得难听是瞎子复了明,至于评价这种“发现”的主要标准,首当其冲是内心世界被釜底抽薪。

比如万尼亚舅舅的这个“发现”看似极小——无非是自己花费了二十余年心血供养的教授不过是个“无名之辈”:“他这个人,二十五年以来,一直在教授艺术,一直在写艺术论文,可是艺术是什么,他却连一点一滴也不懂……这就等于说,他整整讲了二十五年的废话。”

其实教授倒绝非骗子:二十五年来,他从来平庸唠叨,狭隘自私,变的是环境、条件,是万尼亚本人。他好比一朝关了对人家的美颜,发现自己竟和这么个俗物丑怪蹉跎了这许多青春,如何不跳脚大叫?!

我想这也是契诃夫把他这部作品称为“喜剧”的原因——在教授的眼里,度假别墅里除了他自己发出的自怨自艾,本来万事太平,不料曾经的小舅子却突然咆哮着对他满屋追打、开起枪来,如何不是发癫?而在造物主眼里,看着由他自己捏造出来的小小人偶,一边是苏醒过来,一边是上下颠扑苦无出路,又何尝没有一种恶作剧般的苍凉滑稽?

但是在《驾驶我的车》里,坦率说,男主家福却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发现”。

因为从最后北海道的那番台词看来,男主家福一直知道音在和自己每部戏的男主角出轨——换言之,他早就发现了生活里的那间黑屋子,无非选择对这种发现“不发现”。所以说,家福对妻子偷情的那段目击情节,更多是给观众看的一次说明和图解:至于家福本人,他不要发现,他抗拒发现,以隐忍,以沉默,以似是而非。

是的,他是个耽溺于自己和自己比赛痛苦的人,生活里的“刻奇”者。

“发现”之后怎么办

人在“发现”之后怎么办?或者说,从这刻起故事才真的展开,这也是为什么《万尼亚舅舅》从开场时万尼亚就已看明白教授嘴脸了,而非《驾驶我的车》般娓娓道来。于是,《驾驶我的车》的转折就显得更加偷懒——就在妻子音和家福表示要谈一谈的当晚,妻子突然脑溢血去世了。从这一刻起,这个故事好比直接驾车逃逸:从一个本该聊聊如何面对生活真相的故事,退行成了一碗聊聊“要不要面对生活”的鸡汤。

像是唯恐骑虎难下,滨口龙介导演让男主人公选了一条最轻便的路去走——无论用广岛的舞台剧排练,还是女司机渡利的痛陈家史,外加曾经的情敌来到剧组对质,都像一群禅师在跟主人公不断念叨一句廉价又浅白的话:放下。活下去。

这是一通拿朋友圈的几张鸡汤图就可完成的操作,再不济,一到两次心理诊所里没头没脑的倾诉,也可以富富有余。

放下?!直接叫人成仙岂不更好?不就是放不下才要聊聊么。所谓怕的是醒了却无路可走,那值得聊的不就是看看无路可走又怎么走吗?《驾驶我的车》之所以通篇有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气质,其实是因为母题漂移,始终在讲些题外话。

而对万尼亚,契诃夫的思考可要坦白得多——在发现生活的真相后,万尼亚经历了几个过程:他首先痛恨自己的“死敌”,那偷走自己岁月和可能性的庸人:“你毁了我的生活!我没有生活过!我因为你的过错,牺牲了我自己最好的年月!你是我的最可恨的仇人!”他同样痛恨自己:“我把自己的生活糟蹋了!我有才能,我有知识,我大胆……要是我的生活正常,我早就能成为一个叔本华,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了……咳,我怎么谈到题外去了!”

至于乡村医生阿斯特罗夫,他感到自己还能再勉强抢救一下的方式,是和美人叶列娜交换爱情,虽然叶列娜不是个能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的人:她需要优渥的生活远多于真实的生活,随着她的落荒而逃,阿斯特罗夫向我们所有人提出了真正的问题——即便发现了生活的真相,又怎么样?

“赶快走吧。如果马已经套好,就走吧。”

阿斯特罗夫选择了离开,带着问题,家男选择了离开,带着“解决”。

“不要自欺”

如果不能享受愚人的幸福,那至少“不要自欺”,这是契诃夫用万尼亚舅舅一字一顿刻在人类天空上的话。不要自欺呵!因为直面痛苦,已经是人在不停拨弄是非的命运面前,最大的自尊心了——

“我现在四十七岁了,就假定我能活到六十岁,那我还得活十三年。这够多长啊!这漫长的十三年,可叫我怎么往下过呀?没有一点东西来充实我这个生命啊!你明白吗……我真恨不得能够改一个样子来过我的余年哪!……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呢?从哪里入手呢?”

是啊,就算不想自欺又该如何入手呢?或许是可以从爱情入手的,因为爱情何止爱情,而是一只伸出来的手——只是叶列娜不想朝阿斯特罗夫伸手,就像阿斯特罗夫也不想对可怜的索尼娅伸手一样。

回到《驾驶我的车》,其实也有这样的“伸手”,那是以女司机渡利的形式出现的——渡利讲了自己性格乖张的母亲,也讲了自己在山体滑坡后没对母亲施救的过去,最后,渡利开车带着男主家福来到“杀死母亲”的原址,站在雪坡之上,开解家福。然而,当这个克隆的索尼娅说出“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时,却显得如此刻意,为什么?

因为家福和渡利,都在面对一种戏剧性的“创伤”。

是啊,到底什么更可怕呢?或者说,身为饮食男女的我们更普遍的是在逃避什么呢?是妻子出轨、骤逝、弑母?而契诃夫通过万尼亚和阿斯特罗夫等人展示的困境,并非什么生死苦难,而是庸俗、是无意义:庸俗麻木的人们,庸俗无谓的日常。

是的,万尼亚发现的哪里是教授的真相,而是生活的真相——这些睁开眼看到生活真相的,真是些抽到限定版命运盲盒的倒霉蛋啊!怆然一笑间,契诃夫倾注了无限的悲悯,于是借阿斯特罗夫的口说出:“那些活在我们以后一两百年的人们,那些因为我们这样愚蠢地、无谓地糟蹋了我们的一生而瞧不起我们的人们,也许会找到能够幸福的方法……”

何止两百年,千百年后都将有人“发现”如此这般的生活,有如梦游中人,不醒倒好,醒来发现自己盲人瞎马,已至峭壁悬崖,该怎么调GPS?答案无始无终,生活无始无终,一代一代人,前仆后继,言犹在耳,又能如何?

而《驾驶我的车》的最后,滨口龙介也给出了他的答案,家男登上舞台饰演了万尼亚,似乎是治愈,似乎是和解,但换个词,也叫自欺——他越演万尼亚,离真正的万尼亚越远。

所以当最后渡利拥抱家福说出一句“我们要活下去”时,不如加一句,“我们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活下去、自我说服地活下去”——因为思考并无成果、感悟并无所悟,如果连不自欺也难以做到的话,那只是导演让家福打了一个更大的茧,用一种新的隔绝去替代了之前的装瞎罢了,而这种招数最需警惕,因为人的狡狯在于,最善于用逻辑自洽来自我美化:比如我们总是分不清麻木和孤独的区别,分不清孤独和寂灭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吗啡总比毒药来得可怕。

看见“月蚀”

最后,人生总有“月蚀”之日,但也总有人看见的是天狗吃月亮,而《驾驶我的车》这篇《万尼亚舅舅读后感》,写的就有点像面对“月蚀”,捂住天狗嘴巴,让它不要吠月就行。

虽然我无法理解滨口龙介的读解,但总难免在他拿万尼亚舅舅并论时想要再次澄清:直面痛苦,已经是人在命运面前最大的自尊心了,否则?否则要么是生来幸运的愚人,比如牢骚不断,觉得天底下自己最不幸的教授;要么成为家福——让“活下去”沦为口号,继续白白受苦,直到彻底紊乱和麻木。

至于什么是人生之蚀,无非明暗交替,无非生活向我们透露交界线上的真容。是的,我们每一次对生活的“发现”,必然进退维谷。如果进退维谷,反正进退维谷,那就进吧——至于《驾驶我的车》,直接开了倒车。

而做人能在离世的一刻,说一句做人这辈子过得诚不我欺,已算是最完美结局,只因直面真实,了无答案的真实,是契诃夫对睁开眼睛有如初诞的人们的最大犒赏——如果说生活是荒谬本身,那不自欺本身,就已是意义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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