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看“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的观众,明显与往日大不同,潮男潮女多,一个个皮肤紧绷的小脸吹弹得破,貌似随意的着装其实都经过精心搭配。在那个被胶带绑着的香蕉前面,拍照的格外多些——这是一次推广十分成功的展览,抖音上与这只著名香蕉有关的视频特别多。
于是有人鄙视抢着和香蕉合照的人,认为是对卡特兰的亵渎,我倒以为十分未必——这个家伙把猫咪的骨架放大到犹如恐龙遗骸般狰狞,又把盛放着文艺复兴三杰杰作的西斯廷教堂微缩成玩具屋一般的存在,创世纪的伟大与最后审判的惊悚统统被消解。一个塑胶制作的迷你卡特兰就坐在“教堂”外墙的墙头上,促狭地看着下面路过的人。他对于庄严肃穆与圣洁壮美的态度是很不严肃的,所以我猜他一定乐见香蕉成为“网红打卡地”。
胶带绑香蕉虽是卡特兰最出圈的作品,但展厅里最夺人眼目摄人魂魄的,是三匹马——一个倒地不起、一个高高挂起、一个猛冲入墙,看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第一匹马:那就是茫然无措的你我
如果不是事先被过分张扬,估计绝大多数人根本无暇顾及香蕉而会完全被它旁边高高吊起的那匹马吸引。一束光正好从后上方射过来,马的眼睛湿漉漉地闪亮着,睫毛长而浓密——马、牛、骡子、驴这些供人役使的大牲口都有这样阴柔优美仿佛能言的大眼睛。这匹马的目光接住所有望向它的人类目光,在对视中率先败下阵来的绝对是人。它的姿势如此别扭和痛苦,无依无靠狼狈不堪而又无所逃遁。理性上我们当然知道它已经是无知无觉的标本,但它的疼痛、无措和尴尬却传达得十分真切,能在我们大脑的海马区与前额叶唤起真实反应。
它的这个姿态我似曾相识。在阿姆斯特丹城市博物馆参观的时候,我曾经看见过这样的旧照片:阿姆斯特丹道路曲折河道纵横,汽车还没有发明和普遍使用之前,马是主要的运输工具。马失前蹄不幸落水的事情并不稀罕,照片上的马就是这样被绳捆索绑,惶恐狼狈地被人们打捞出水提升上岸。
卡特兰的这个作品以意大利著名导演贝纳尔多·贝托鲁奇的同名电影命名,电影通译为《一九九零》,时长5个小时,电影开头是1900年某日,地主少爷和贫户之子前后脚落生,故事随着两个小伙伴的一生徐徐展开,战争与和平、压迫与反抗、革命与复辟……他们时而为友时而为敌,命运随着20世纪意大利波诡云谲的世纪风云起伏动荡。电影结尾,两个历尽劫波的小伙伴变成老伙伴,拄着拐杖的他们还像顽童时代一样贴身缠斗,仿佛一个世纪的风雨在时光的轮回中已经一笑而泯,这是编导的慈心,有过阅历的人都知道,人间感情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颠簸?他们所经历的必使他们分离,越是曾经亲密无间,越是没有岁月可回头。
这样漫长而跌宕的剧情,同为意大利人的卡特兰应该特别感慨吧?
每到世纪更迭,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乐观起来,怀着“世界会更好”的预期,正如新年伊始,总是忍不住立下一堆兴致勃勃的flag,而时过境迁回头看,旗杆十有八九零落成泥。至少在最近的两个百年,踏入新世纪的兴奋很快就遭到迎头痛击,战争、瘟疫接踵而至,仇恨与隔绝开始蔓延……
所以,这匹以世纪之名、被绳索吊在半空、同时又因自身的重量下沉的马,在上升与坠落两种力量的拉扯中四下无依无凭的马,不正是我们这些砰然落水又被高高挂起的人类吗?
第二匹马:无语问苍天的智者
意大利是天主教国家,宗教气息浓厚,但卡特兰颇爱拿宗教开玩笑。在他那件脍炙人口的《第九时辰》中,从天而降的陨石砸中手持权杖的教皇,画外音正是耶稣在第九时辰中发出的天问:“上帝啊你在哪里”。这件恶作剧的作品这次没来中国,但耶稣并未缺席,他的另一匹马,创作于2009年的《无题》。
在这件作品中,卡特兰再次以马作为主角,这匹马倒地不起,一个木牌插在马的身体里,木牌上书“INRI”——这是“拿撒勒人耶稣,犹太人的王”的拉丁文首字母缩写,这是罗马总督彼拉多对这个上帝之子的嘲讽与揶揄,就是他下令把耶稣钉上十字架,所以,在十字架上常常能看到这几个字母。
这匹马鼻孔张大嘴巴咧开,像是长途跋涉极度劳累之后猝然倒地后抽搐而亡,大睁的眼睛有一种“无语问苍天”的疑惑与绝望,让人不忍直视。
展签介绍说,卡特兰的这件作品是受动物保护组织的启发,他们常常把自己装扮成动物的模样躺在地上,抗议人们对动物的杀戮。因为“INRI”,这匹马俨然成了受害者和殉道士的象征。而在反智逆流蔚然成为时代洪流的当下,我在这匹马身上看到的,是智者的命运——他们在大众狂欢的舆论场被杠到无话可说,被狙到无处藏身。想帮助和救赎世人的人,却被置之“死地”,“死”之前还会被百般羞辱。
第三匹马:奔跑是笑话一场
此次展出的第三匹马创作时间比“耶稣”早两年。展签抄录如右:“对卡特兰而言,又闷又倔的驴就像是抗拒艺术家身份的自己,而优雅强健的马无疑是驴的死对头。包括委拉斯开兹在内的众多古典大师通常都将马描绘得英姿飒爽,卡特兰以复仇般的处理手法让马的威风扫地。它头陷入墙中,身体定格在高高跃起的瞬间,向观众展示着屁股的尾巴,而不是高贵的头颅,这匹马再次变成一头逆向的狩猎战利品。”
马确实是一种被高度诗意化的动物,它骏逸的身姿常常备受赞美,武德丰沛并以此为豪的城市,几乎都能看到元帅将军们策马前行的雕像,人马俱雄好不威武。拿破仑明明是骑着艰苦朴素的小毛驴翻越了阿尔卑斯山,但在路易·大卫画笔下,他的胯下被置换成一匹潇洒风神的骏马——这位画家是文过饰非的高高手:不仅指驴为马,并且以骑乘之姿巧妙掩饰了领导人身材短促的“小瑕疵”,法兰西皇帝的豪言壮语振聋发聩:“我比阿尔卑斯山还高”。
都灵的街头,哲学家尼采抱着一匹被鞭挞的老马痛哭,此情此景,好不辛酸人也。但若换成驴,则风味大变;同样是陪着人类顶风冒霜的动物,徐悲鸿画的马一定比黄胄画的驴更能跑马圈地受追捧,私以为不是画家技术高下分明,而是受众好恶有分别。
所以,卡特兰悍然将骏马碰壁,无马首是瞻,以此来表达对衮衮诸公的嘲笑,对主流话语的反抗倒也有趣。但如何“正确地”理解一件艺术品,正确答案并不理所当然地属于创作者本人。或者说,作者的夫子自道并不是唯一答案,观者完全可以从自己的感受出发,给出自己的解法,而所有的“误读”都会使作品的内涵与外延更丰富。
所以我要大胆说出我完全相反的感受。如果不看作品说明,我绝不会想到这是“驴党的报复”,这匹无头马首先是令我代入性头疼——啊,我分明能听到它狠狠撞上墙壁的“duang!”;它其次令我心疼——我们许多人不都是这样吗?或者是被他人驱策,或者是自我鞭策,向着某个目标争先恐后一路飞奔,却不知远处等待自己的不过是狠狠地碰壁,惯性的力量令奔跑者不能立即收束,已经颜面无存甚至性命堪忧了,但仍可悲地保持着奔跑的姿态。
啊,这三匹可怜的老马,分明是在以自己的痛苦来点化众生。
在当代艺术的舆论场,批评家的诠释早已经大于艺术家表达,多少玄之又玄的诠释常常让大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大呼“还能这样”,但卡特兰是例外。不需要谁的提点,总能触动心弦。他出身于底层——那是真的底层,还做过尸体搬运这样的工作,然后一步一步成为名满天下的艺术家,在向上攀缘的步履中,他走过路过了人世间的层层“折叠”,于是,他的讽刺、悲悯、讪笑、自嘲、呻吟、叹息都很容易被我们接收到。
威尔·贡培兹在《现代艺术150年:一个未完成的故事》中说,莫瑞吉奥·卡特兰是“一个兜售荒诞和滑稽的人”,他是当代艺术的查理·卓别林,“以小丑般的行为揭示了生活中的残酷现实。”
此言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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