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获赵珩大作《二条十年》(中华书局2020年2月)签名题跋本:“童年少年时代的记忆,跃华先生一哂。赵珩庚子孟秋。”赵珩夫人吴丽娱为夫君著作撰写了代序——《共同的回忆》。当《二条十年》尚未面世时,“代序”就率先刊发于《文汇报》副刊“笔会”了。68年发小,47年夫妻。吴丽娱笔下的夫君——好吃好玩,特立独行,热爱生活,非常阳光,注重生活情趣,书房窗明几净。他会按节令买来鲜花装点房间,春节自撰春联张贴。譬如:“神清体健又一岁,暑往寒来廿四春。”这是大前年送给来家照顾他们生活20多年的安徽阿姨的新年祝福。这种跨越世纪的情谊令人肃然起敬!去年春节前夕,赵珩又将对联换成“已主家政半甲子,再做干城二十年”,表达了他们夫妻希望阿姨再多待几年的美好愿望。
赵珩在团结湖北二条同一单元有三套住房,四楼两套门对门为夫妻各自的书房。一边从事隋唐五代史和敦煌学研究,是典型的学院派,房门紧闭;一边从事北京史、戏曲史和美食研究,是十足的逍遥派,人来人往。夫妻隔门而治,互不借书,互不过问对方研究领域,可谓:“小楼图史分两侧,半栏明月各读书。”但吴丽娱期待这本书早日面世,给夫君诸多鼓励。赵珩有根据地、有生活基础、有超强记忆,他不负夫人所望,古稀之年追忆5岁至15岁在东四二条的十年生活,用细腻的文笔写活了那个时代和那些人。
书,分为上下两篇。
上篇“我在二条的生活”主要写家史家事。“襄平赵氏”(今山东泰安)科举起家。赵珩太高祖达纶是道光三年(1823年)的进士;高祖文颖、高叔祖文起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的同榜进士;曾伯祖赵尔震、赵尔巽为同治十三年(1874年)同榜进士,曾叔祖赵尔萃为光绪十五年(1889年)进士。曾祖父赵尔丰虽非科举正途出身,却是干练之才,历任驻藏大臣,署理四川总督,兼任川滇边务大臣。章士钊题咏:“晚清知兵帅,岑袁最有名。岂如赵将军,川边扬英声。”赞其文治武功远在岑春煊、袁世凯之上。曾伯祖赵尔巽曾任东三省总督、奉天将军,与张作霖是儿女亲家。袁世凯执政时,聘为清史馆馆长。段祺瑞执政时,出任临时参议院议长。这个传统意义上的科举世家、仕宦世家进入民国,后代同样重视优质教育。祖父赵世泽(字叔彦)毕业于京师贵胄学堂。父亲赵守俨、母亲王蓁毕业于辅仁大学。可赵珩的二条十年时光却泡戏园、下馆子、逛书摊、集邮票,是游离于校园之外的“非主流”孩子,隆福寺、王府井、东安市场成了他流连忘返的乐土。他呼吸着放养的自由空气,品尝着丰富的精神盛宴,“却没有变成纨绔”,成为那个时代极为特殊的另类。
赵珩的老祖母没念过什么书,20岁成为侧室后终身未育,却受到家中上下和来往客人的尊敬。她家四合院,被一墙之隔的东四街道办事处相中,街道想置换作办公室,办事处领导反复上门做工作,老祖母就是不同意。问题反映到时任东城区委书记兼区长戴镜元那里,他两次登门造访,讲赵家的家史,讲街道的困难,夸老祖母觉悟高、有文化,赵珩都在场听着。老祖母接受置换方案迁入新居后,戴镜元还特地回访过一次,令她十分感动,竖起大拇指说:“这才是真正的八路军呢!”
下篇“二条七号院往来的各色人物”主要写亲戚故旧。赵珩外祖父王毓霖,乃实业家、银行家,三十出头就任北洋政府财政部库藏司司长,在门头沟创办兴宝煤矿公司。外祖母钱韵华出身名门,她胞妹钱同是许宝骙的夫人,许宝骙与俞平伯又是郎舅关系。赵珩父亲同事、岳母邹德璋,早年就读东吴大学医科,因战乱迁徙辍学。她是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的孙女。她伯父是留学美国的植物学家邹树文,叔父是农学家邹秉文。赵珩岳父吴京,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硕士,改革开放后任煤炭部技术委员会副主任。吴丽娱四岁时被母亲第一次带到这里——二条七号。“我后来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会和这张小床的主人搅在了一道呢!”这就是缘分,既有天作之合,又有门当户对。
赵珩祖父赵世泽是著名收藏家,父亲赵守俨负责并实际主持“二十四史”及《清史稿》点校工作近二十年,家中往来客人不乏文史学家、翻译家和梨园界头面人物、古玩珠宝行商人。文史学家宋云彬,风度翩翩、仪态潇洒、深通医道,他听说周围的人谁病了,会主动给人家诊脉开方子。《宋云彬日记》三处写到给患哮喘病的赵珩“出诊”开方。由于宋云彬侧身官场,儒雅之外又比其他学者身上多了一点“官气”。“四小名旦”张君秋是赵珩祖父的义子,聪明、勤奋、厚道,成名之后不忘干爹的知遇之恩,每年除夕午夜必乘汽车而来,进屋抄起沙发靠垫往地上一扔,双膝跪下磕头便拜,“东屋娘”(二条)和“西屋娘”(十条)两处都不落。还有北大西语系教授杨善荃、赵萝蕤,考古学家陈梦家,青年学者卞孝萱、徐苹芳,赵家女婿溥佐,谨小慎微的贺次君,爱说爱笑的奚啸伯,遇人不淑的华慧麟……他们的兴趣爱好、人生际遇与时代变迁、政治风云紧密相连,从中可窥见当时北京中上层人物的生活剪影。
赵珩用了不少笔墨来写小人物,从而使他的二条生活弥漫着烟火气、世俗味。厨子冯祺,喜欢在厨房热水分配、院内枣子分配等方面耍点小特权,与女佣春华有些眉来眼去的暧昧,后来辗转当了中央首长家的炊事员,成了国家干部,回来看望老东家时一身干净利落的中山装。男佣老夏,非常推崇传统文化中的旧式本分,不爆粗口,不做蝇营狗苟之事,不与女人打情骂俏,每半月剃头一次,粗布裤褂洗得干干净净,一辈子给大户人家当差,最后由赵家主持发送儿了他的后事。旧货贩子老茹,木讷敦厚,和颜悦色,收藏东西很有耐心,更不怕磨嘴皮子,经手的东西大致不错,赚卖家或是买家的钱赚在明处,信用不错,人缘又好。还有十分念旧的前赵府门房傅希贤、善于捧人的朱二太太、打拼不息的王绯丽、精明绝顶的徐震伯等等。他们或随遇而安,或发愤图强,或时来运转,或命途多舛,可触可摸可感,令人唏嘘不已。
我还从书中读出了赵珩的仗义。三条口修理自行车的师傅,直到上世纪70年代都是赵珩的朋友。一次修车后,师傅点名要吃十条口上森隆的水晶肘子,赵珩大手一挥,二人骑车就走。赵珩搬出二条去翠微路和父母居住,用攒下的零花钱给喜欢喝酒的厨子福建祥买了一瓶茅台酒。“举贤不避亲。”福建祥是赵珩母亲的乳母福妈推荐的,他每月领取“特殊津贴”,负责“监视”赵珩的一举一动,他们夫妇是赵珩母亲的“嫡系部队”。我第一次拜访赵珩,他叮嘱:“告诉胖子,就说是找我的,他会给你找车位的。”我遵旨而行,胖子保安果然热情指引,免了停车之难。赵珩与五行八作皆可称兄弟,走到哪里都能成磁场,这与他深通人情世故而又不失本真不无关系。
赵珩记忆中的东四二条,既有阳春白雪又有下里巴人,既有白云苍狗又有世道人心,为渐行渐远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峥嵘岁月留下了珍贵的文字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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