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恰逢波兰大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诞辰80周年。北京国际电影节连同中国电影资料馆艺术影院,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把基氏的几乎所有剧情片足足放映了好几轮。
其中最抢手的,莫过于导演最著名的、创作晚期的《两生花》和《蓝》《白》《红》三部曲,毫无意外地从第一轮秒空到最后一轮,毕竟这几部从盗版碟时代就是公认的文艺启蒙圣经。
更爱那个本土气息浓重的波兰导演
重刷基氏电影时,笔者不禁联想到,波兰电影真有点像他们的足球,虽然整体水准挤不进世界顶级强国,但几十年来都不乏顶级巨星。多年在波兰墙里开花的基耶斯洛夫斯基,到了法国才能成为戛纳等电影节的常客,天下文青交口称赞“真香”的偶像——毕竟平台、视野和可以配合的资源都是天壤之别。
走出波兰的基氏电影,打起了前所未有的富裕仗:选择的主角从伊莲娜·雅各布(《两生花》《红》)到朱莉·德尔佩(《白》)再到朱丽叶·比诺什(《蓝》),绝非他在波兰的老搭档们可比,也成为基氏拿着三部曲去分别角逐戛纳、威尼斯、柏林三大电影节的最大本钱。
不过仔细想想,他法国时期的几位主角,在法语明星里都以不那么法国范儿、国际兼容性强著称,而三部曲虽然构成了法国国旗的颜色,审美趣味却和好莱坞愈发趋近。比起作为“法国波兰裔世界级大导演”创作出来的家喻户晓、人见人爱的主流名作,我还是更爱他还只是个波兰导演的时候,那一部部冷战前波兰本土气息与个人风格一样浓重的早期作品。
作为瓦伊达的学生和扎努西的师弟兼铁瓷,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国外五年的短暂辉煌之前,也曾像师长一样,老老实实扎根本土创作半辈子。如果说同属一个创作流派“托尔集团”的扎努西是含蓄节制,那么基氏就是压抑到让人上头,像极了72度的波兰伏特加——东欧国家都出产这瓶“生命水”,可只有波兰人,任何材料哪怕是应季水果都能拿来酿,普通家庭的私酿也能提纯到这个高度;与让人望而生畏的度数相比,入口算相当友好,烧灼感中还能品出细腻来。
国运投射与道德焦虑
基耶斯洛夫斯基是有口皆碑的“劳模”,拍十小时恨不得用五十个小时剪;他55岁早逝,过劳的确是个重要原因。他拍电影切入角度也是相当清奇:“反映一个人良心真切、却又做不了任何事情。”如此情境制造出来的产物,也是当代波兰电影的重要关键词——道德焦虑。
很少有基耶斯洛夫斯基如此“节约”的导演:他自称“永远在拍同一部电影”;每一部电影的情节、人物设定,都和之前的相似,场景甚至台词干脆可以有大面积重叠或互文,甚至连背景音乐都用同一位“荷兰作曲家”(但其实这人不存在),只因主题大义其实都可归一。
作为一个笃信天主教、国土被瓜分次数最多的欧洲主要国家,波兰不停地踏进历史的怪圈——被赐予了欧洲过道的地位、强邻们出门都得踩一脚,这没得选;可千百年来每每到历史关头,做出的选择总是错的,这也是醉了。
民族的命运往往被投射到共同心理之上,许多波兰人都爱思考一个问题——如果当初不是这样……包括基耶斯洛夫斯基在内,《机遇之歌》三段式的罗生门,更是直接让人联想起波兰三次被三组外来势力瓜分的历史。
随着基氏对这份道德焦虑把握得越发精准到位,其作品结构发展到每每是先展现出后果,再慢慢释放出前因。电视剧集《十诫》将这一“国民天问”平滑和自然地导入,每一集探讨一个子主题,彼此交织烘托,最终又构成一个大主题——悲剧结局的偶然与必然。虽然今年《十诫》在大银幕放映十分难得,但恐怕只有按电视剧的节奏,一集集地看,才能把那份焦虑最后烧灼出焦糖布丁的味道——前九诫平稳运行,但最后都成了劫,是地地道道的悲剧,唯独第十诫在剧情急转直下后最终大悲之后见确幸。不难看出,这是导演给自己苦难深重的民族一份靠更好的认知和行动换个活法,最终走出历史大峡谷的期许。
也很少有如此“奢侈”的导演:在十余年如一日、累计上万小时的纪录片拍摄后,毅然转向剧情片。在带有强烈半自传性质的伪纪录片《影迷》初获成功之后,基氏彻底立志,要让剧情片比纪录片更能反映人们的真实思想和生活,与此同时还不希望有超出“道德焦虑”的激烈行为。
为了心目中满意的戏剧效果,先把故事走向的风筝线放出去八丈远;那么,为显着真实可信,起码不那么离奇,就须得不厌其烦、环环相扣地在细节上精进迭代。比如《无休无止》中,为了让猝死的辩护律师如片名般无休无止地以天使视角在场,基氏直接安排了条黑狗作为其“转世”,及时闯入并长时间留在镜头里。还有电视剧集《十诫》每集开头极短小的自然事件,看似和主人公的故事不相关,实则精心设计,只为让“一切当神秘并可信”。
不喜欢每次都更新电影语言,却同样厌恶安于现状尤其是强加的秩序,于是最大的对手就成了自己;同样不喜欢以极端的方式表达诉求,温文尔雅的外表和良知正义的驱使下,却是忍耐力极强的高级腹黑……果然,基耶斯洛夫斯基就是如假包换的巨蟹座。
漂泊、车站、转折
审美趣味和表达习惯,难免和导演本人的三观以及早年经历有关。少年基耶斯洛夫斯基天资聪慧却不爱上学,第一个职业梦想竟是锅炉工,结果被父亲送进消防员学校;接受了两天生活的“毒打”,马上改弦更张,在叔叔的指点下报考波兰国立罗兹电影学院,却两次都名落孙山;第三次终于考中,终于成了长辈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一问励志理由马上人设崩塌:我一定要上电影学院,只是想告诉当初拒绝录取我的人,你们就是混蛋。
基耶斯洛夫斯基生为首都华沙人,却因为父母调动和治病,从小漂遍了大半个波兰,从大城到小镇,从林区到厂矿。这样的经历,不仅让他养成很难安于现状的习惯,视野也远远超出了年纪;并且他自己恐怕也不会想到,少时的经历,竟为他后来的作品提前许多年勘了景。车站,这个从小被迫熟悉的地方,恐怕再没有哪里能上演更多来来往往、悲欢离合。
基耶斯洛夫斯基也没有辜负他从小的免费海量素材库。车站戏,在基氏取景不多的影片中,往往决定着整部作品的基调和走势。从《伤痕》(国内现多译作《生命的烙印》)的看似衣锦还乡,却别有一分滋味上心头,到《机遇之歌》里三段一步之差和天壤之别,后被《罗拉快跑》等广为借鉴的玩命追车,再到《十诫》第八集结尾家人追到站台,那对名义上的姐妹实则母女,一个不假思索投入怀抱,一个恩断义绝远走他乡,给观众心头以重击。《两生花》开头的波兰薇罗妮卡乘火车进站时,捧着唯美却易碎的水晶球,照着她憧憬的古都克拉科夫市容,预示着同样美而易碎的她也将抵达生命的终点站,主人公、剧情,还有和现实中的导演本人,将从此一起从波兰时间转向法国时间。
“加法”送给世界 “减法”留给故土
基氏波兰时期的电影,就像毕加索失恋忧郁的蓝色时期,看不进去也是正常现象。而自《两生花》开始,画面陡然做了大量华丽的加法,像极了毕加索得到爱情滋润后,创作风格进入玫瑰时期,强烈而自信的画面,第一时间就能吸引人,而且以持续高频输出,作为留住受众的最大本钱。
电影这门艺术,诞生的时代还习惯表达英雄的崇高和生活的美好,而这一习惯被普遍保持了下来。因此,电影视觉效果的设定,一般都远高于肉眼可见的真实生活,一般要大量做加法。而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自己波兰时期影片中大做减法——画面流动速度、色彩饱和度、色调明亮度上,都在精心的设计下,低于生活中的类似场景。显着比普通人的境遇还不如,普通人就能接受影片里那些明显异于自己熟悉的世界的各种设定了。
在生命的倒数第六年,基耶斯洛夫斯基移民法国,为了和自己的身体赛跑,变得高产的同时,他的每一部电影本身大量地做加法:大牌的阵容、精良的制作、华丽的画面……在前所未有的自信的同时,昔日夹缝里算计着省着过、却藏都藏不住的敏感细腻,似乎和故土一样,与他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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