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人们未必熟悉,可提及其铜雕《轰炸》,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五四运动》浮雕,又让人不免慨叹天下谁人不识君。
今年是我国著名雕塑艺术家、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原主任滑田友先生诞辰120周年,近日中央美术学院推出“勿失毋忘——雕塑家滑田友诞辰120周年纪念展”,让更多人知晓这位艺术史上“熟悉的陌生人”。
言及滑田友,就不得不提他留在中国雕塑史上直接表达战争主题的杰作《轰炸》。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彼时正在法国留学的滑田友从报纸上得知祖国和家乡人民正饱受日寇蹂躏。虽远隔重洋,他亦感同身受,悲愤之情催促他创作出石膏雕塑《轰炸》——年轻的母亲回首眺望天空中狰狞的敌机,右手紧搂着未满周岁的婴儿,左手拉着几岁大的儿子,于惊惶中奔走,躲避日军的狂轰滥炸。若细观之,可见母亲身躯左侧绷成一条近乎笔直的斜线,传递着呼之欲出的紧张感,然而,母亲并没有被吓倒,依然如雕塑般矗立,象征不屈与抗争。《轰炸》不仅被视作艺术品,更化身承载历史的文物:是艺术家为一段苦难历史雕刻的纪念碑。
鲜有人知道,这件作品最终完工耗时数年之久。原来,在草稿出炉不久,德军便占领巴黎,滑田友只得将包括《轰炸》在内的一批创作稿藏于地下室煤堆,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终结,它们才重见天日。1946年,当铜铸雕塑《轰炸》甫一问世,瞬即引发刚刚历经战争创伤的法国人的共鸣。滑田友也凭借此作成为第一位被写入法文版《世界美术百科全书》的中国人。
在滑田友的研究者眼里,他创作于1930年的木雕《小儿头像》,无疑是一件其命运转折之作——为他牵线徐悲鸿。滑田友早年跟随父亲学过木匠,木工雕刻了得,加之在师范学校艺术系学过国画、素描,面对的模特又是自己三岁的儿子,这件木雕堪称他造型能力与爱子情深的完美结合。在家人和友人鼓励下,滑田友将这件作品拍成照片寄给时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艺术系主任的徐悲鸿,征询可否成其门生,徐悲鸿看后大赏:“中国现在恐怕还没有人能刻出这样的雕像,你不必进中央大学,我愿与你为友。”
很快,这位偏居苏北小县城的小学美术教师来到上海成为雕塑家江小鹣的助手。这一时期,滑田友还参与了一项宏大工程——由蔡元培发起的苏州保圣寺唐代雕塑修复。经历千年风雨的雕像早已面目全非,修复人员只能依靠照片作参考。也是在这里,滑田友开启了他之后轰动中国雕塑界的“六法”研究。“六法”由南齐绘画理论家谢赫提出,分别是: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传模移写、经营位置、应物象形、随类赋彩。对“六法”的钻研、借用,让滑田友摸索到修复的方向。让昔时神采飞扬的罗汉塑像重回唐时风流的同时,由他奠定的“雕塑六法”渐趋成形。
滑田友早期代表作《陈散原像》即佐证了这一点。1932年,政治抱负受挫后投身文坛的陈散原(系维新巡抚陈宝箴之子)八十大寿。当时,江小鹣和滑田友分别为老人塑像,陈散原对后者所作更满意,欣然收下当寿礼。作品既以写实手法雕刻轮廓,又融入洒脱睿智的诗人风度,隐约可窥见滑田友已摸索出一种全新技法——形似之外,更要将灵魂注入其中。
再观滑田友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五四运动》浮雕。不同于欧洲明暗对比强烈的手法,他运用中国传统的迂回构图法,造像趋于平面化,装饰性的人物线条纹理吸收了中国佛像的雕刻手法,凝练且富于韵律。吴作人对滑田友雕塑有此一评:其雕塑艺术的确做到了中西合璧,熔铸古今。既体现了西方雕刻的精神,又充满了中国文化之神韵。
梁漱溟曾指出,中国古代向外索求的物质文明不发达,导致向内窥求的心理文明高度发达,而写意艺术正是由发达的心理文明孕育而成。不过,相比画派迭出的中国写意绘画,写意雕塑就显得冷清多了。
但中国雕塑并不缺乏写意的基因。从最原始的图腾,到祭祀、陪葬的作品,它们表现的并非真实的人,而是承载一种文化观念,表现一种信仰、一种崇拜。
在中国美术馆馆长、雕塑家吴为山看来,与西方以“人”为中心的观念不一样,中国传统雕塑追求“天人合一”的理念,偏重精神性的意象造型。“中国现代写意雕塑,正是将传统雕塑中的写意精神与西方写实主义中出神入化的形神表现和抽象主义、表现主义的形式创造置于同一文化空间,打造出一种神似与形似之间的精妙平衡。”
“老师当年告诉我们,‘要热爱中国的文化、中国的艺术,努力找到中国人的仙气,不要模仿。’”滑田友的学生、年届九旬的雕塑家盛杨认为,当下雕塑回归传统,就是要学传统里的“仙气”,所谓“仙气”即中国人的气质、中国人的精神、中国人的气派。在他看来,中央美院雕塑系的老先生都致力于融合中西而又各有特点。比如,王临乙研究秦汉雕塑,曾竹韶研究北魏雕塑,滑田友研究唐代雕塑,傅天仇研究宋代雕塑,司徒杰研究明代雕塑。
他们求诸传统又不盲从,因为他们深知:若只是形体准确,而无感情渗透,产生不了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