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岁的许鞍华,拍了一部原著小说写于上世纪40年代的电影,这个搭配起初让人担心有点闷。而当她穿着紫色高帮帆布鞋搭配蓝色花纹袜子走进采访间,聊到自己一定要考虑观众观感,想知道观众看完后有什么感受时,所谓“文艺片”和“商业片”之间的藩篱,似乎开了一扇门。
最近上映的电影《第一炉香》,由许鞍华执导,讲述了女学生葛薇龙和姑妈梁太太、花花公子乔琪乔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在接受记者专访时,许鞍华说:“电影就像一幅画,有很多很多颜色,每个人的观感不一样。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伟大,我不想附加标签。”
中青报·中青网:《第一炉香》的电影和小说,是两个不同的艺术作品,想表达的东西有什么不同吗?
许鞍华:我觉得主题是一样的,就是讲了一个奇情故事,重点在于如何表达。小说主要是姑妈、葛薇龙和乔琪乔三人之间的关系,且以葛薇龙为主。在电影中,我把关系分散了,表现的是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一张变形的关系网。而且关系还延伸到了其他人,比如,乔琪乔的爸爸和姑妈,女佣睇睇和姑妈,也保留了原著中姑妈和乔琪乔的暧昧、葛薇龙和乔琪乔的爱情。
这是一张有点“堕落”的关系网,但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自知,还觉得自己很对。我不会去判断对或不对,只是表现。这种情况在那个年代殖民地的上流社会中可能是存在的,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一个社会的常态。
中青报·中青网:小说的背景设置比较复杂,有中西文化的碰撞、新旧势力的碰撞。电影在改编时,把目光集中在哪里?
许鞍华:我收集了很多资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香港,可以分成两个区域,一个区域是绿色和白色的,那是很多树和殖民地建筑;另一个区域是棕色调的,比如码头、贫民区。故事主要发生在上流社会,但也触及底层平民,比如睇睇就是从农村来的。影片没有刻意在社会阶层划分上做文章,但会体现这个信息。
关于中西文化,主要集中在乔家,乔琪乔兄妹的血统,代表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但我们的故事没有集中在乔琪乔的身份上,其实如果这方面能再发展一下会更好。
中青报·中青网:为什么把对白设计成普通话而不考虑更符合“事实”的方言?
许鞍华:《倾城之恋》他们说应该用上海话,一度让我很内疚,可是后来一想,其实所有电影的台词,一定是风格化的。就像《末代皇帝》全部讲英文,观众也能接受,因为大家都同意了那个“协议”,能看得投入就行。
是否讲方言,不是考虑发行,而是你要保持电影的完整性。既然张爱玲的那些台词对白不能丢,讲普通话是最好的。如果按照“事实”,乔琪乔全家讲广东话,姑妈和葛薇龙讲上海话,姑妈还用上海口音的广东话和别人交流,葛薇龙跟乔琪乔讲很差的广东话,那就看不下去了。我觉得导演应该多研究一点观众。我拍电影是给人看的,需要让观众看得懂我的作品。
中青报·中青网:你觉得观众对《第一炉香》会有什么观感?
许鞍华:我并不希望观众能从中看出好多很深刻的道理。我觉得张爱玲之所以好,是因为她的深刻是我们一看就能明白的,看完感觉“啊!说中了(我)”,而不需要各种分析叠加。
其实我非常好奇到底观众会怎么看这个电影,也许会看谁比较漂亮,这无可厚非,看电影肯定是这个样子。而且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部电影,也会有很大偏差,可能导演满足了这一边,另一边就看不明白。
中青报·中青网: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很出彩,作为导演,你想描绘怎样的“她”?
许鞍华:和小说不太一样的是,我在电影中对姑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做了几场倒叙的提示。做完之后觉得,啊这也太女性主义了,但观众看了之后会更容易理解。观众需要知道姑妈有一个很压抑的过去,所以才有现在的那种要强、要控制,尤其是控制自己的命运。
电影是对于这个人物的描述,而不是对时代的控诉。电影中每个人物都是个体,不牵涉代表性。我希望观众看完之后,各有各的看法。如果太多的一致性,就变成机器人了。
中青报·中青网:《第一炉香》的时空背景是民国时期的香港,主角以女性居多,这样的题材你不是第一次尝试,对你而言还有新挑战吗?
许鞍华:我给自己设置了一些挑战。从剧情看,这像是一个复杂感情纠葛的剧本,但又要有艺术的形式,所以导演和编剧需要找到一个讲故事的方式。比如,拍走路,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谈,也是在表现他们的关系。
中青报·中青网:你的作品中,女性的分量总是重一些,你怎么看待所谓“女性视角”?
许鞍华:我是女性,这不用解释;你说这部电影是女性视角的电影,我完全同意——无论怎么拍,导演我都是女性。不是一定要完全站在女性立场、捍卫女性才是女性主义,我只要诚实地表达,就已经是女性主义了。可是我不很喜欢说自己是女性主义,我不喜欢举个旗帜,我不喜欢我是这个主义然后才拍这个电影。
中青报·中青网:在《许鞍华说许鞍华》书中,你把自己的创作方向概括为:坚持创作的独立性。你坚持的是什么?
许鞍华:至少无论你拍什么戏,技术水平一定要及格。另外,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看法,不要因为人家说想看什么你就加进去什么,要坚持一些原则。演员要演那个角色,不要演自己。
中青报·中青网:在片场,其他人都听你的吗?
许鞍华:不一定要听我的,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地方。一方面,我希望我的主创水平都非常高,可以给我很多意见;另一方面,我又怕老是听人家的,失去了我自己的主观性。作为导演,我要做出最后的决定,听他们的我会不会不舒服……啊,好矛盾。
中青报·中青网:矛盾发生时,你会妥协吗?
许鞍华:有时候会,要看妥协的是不是创作上的致命点。有时候你说要这样,摄影师说要那样,不看到成品我无法判断,就只能先懵着来。
中青报·中青网:纪录片《好好拍电影》有一集讲了你的日常,除了拍戏,你觉得自己在生活中还有导演属性吗?
许鞍华:那个片子把我拍得太好了。我没有那么火力十足,我比较闷。当然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选择,我看自己和别人看我也是不一样的。
中青报·中青网:阅历的增长会对你拍电影带来什么影响?
许鞍华:我最大的变化是,我越来越知道电影的本质是什么,这一点我很有信心。电影不是一个故事,而是用各种各样讲故事的方式让你投入片中人的心情。所以,表演不一定要这样演或者那样演,但你演的时候没气没力,就一定不行,就算你演一个快死的人,也需要有能量。看一个演员有没有能量,比看他的外形更重要。
中青报·中青网:你对电影行业的未来乐观吗?
许鞍华:二三十年前刚开始有新媒体的时候,我们很沮丧,觉得学了几十年的东西一下子全变了,他们拿个DV就能拍,我们电影的仪式没了。可是我们要接受时代的改变,而且越多的人参与,创作会越来越好。虽然我们可能要地位不保,但这个不重要。我不觉得拍戏一定会很有名、很有钱、人人都仰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