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五年(1082年)的深秋,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的苏轼,与太守徐君猷一同登上涵辉楼,向远处瞭望——霜降之后,浅浅的水痕,像是无法消逝的愁绪。
苏轼在《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中写道: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自然的时节,与人生际遇相重叠,发酵出悲秋的情绪。
古往今来,如意的人,并不多。苏轼在颠簸的政途中,却能生出旷达的情怀,凝练成流传千古的文章,这是他卓越和可爱的地方。还有一个原因:他经常遥望一个人的背影,生出追慕之心。这一过程对他而言,起到了疗愈的效果。
在苏东坡和大多数中国文人心中,都有一个田园梦。最先为此梦播种的人,是陶渊明。苏东坡晚年,几乎是从头到尾将陶诗唱和一遍。陶诗那句著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是在深秋写的。彼时,陶渊明已经抚平了仕途坎坷的伤痕,性情完全释放。
霜降前夕,怀揣着相同的田园梦,我来到位于北京市中心的林泉——我心中的城市田园:三里河公园。它藏得很深,像一个隐喻,潜伏在生活深处,以至于很多周边居住的人完全不清楚它的存在。然而,它在繁华的都市中间,不卑不亢地代表着江南田园的某种品格,亲切净朗,质朴平实。走近它的时候,我慨叹着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明代著名画家沈周的有竹庄,兴奋了许久。
中国园林讲究抑景,好的景色,不要轻易让人一览无余。也像中国书法,逆锋起笔。美感尽在回旋的节奏之中。
沈周是个隐士,一生不曾出仕,不是孤傲绝尘,而是怀着平和的心境与世界相处。他读书、作画、交友,优哉游哉。他的有竹庄在苏州府长洲县的水乡相城东竹林深处,是文人雅士经常聚会的地方。有人问沈周“为园之道”,也就是如何盖房子,他回答,“多种树,少起屋”。言简意赅。
沈周的有竹庄,场景是这样的:一区绿草半里豆,屋上青山屋下泉。没有很多亭台楼阁,多的是一丛丛树林,一棵棵古木,小屋掩映在林溪之间。屋前溪水流淌,屋后竹篱田庄,春来桃花烂漫,秋来竹色深深。
沈周笔下的《东庄图册》,共24幅,表现古代文人的耕读之乐,令很多人痴迷。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每晚睡前要品读这套作品,卧游,体味耕读之美,将白天纷杂的事务彻底抛却了。
三里河公园,也接近这样的景象。
园林的游览历来有一定观赏路线,正如文章之起承转合,手卷有引首、卷本、拖尾,有不可颠倒的整体性。比如苏州拙政园,入口处有两墙包围,道路几经曲折,尽头迎面的围墙上有圆形洞门,门洞景观若隐若现,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吸引游人进入庭园。园内的几个小园,又各自按照精心安排的顺序依次出现,移步换景。
游览三里河公园,也需按从东向西的顺序。从东门进入,一进门便是一湾清澈的水。深秋午后,阳光珍贵了起来。两只黑天鹅,一只悠然站在岸边石墩上,晒着太阳,细细梳理羽毛,另一只,向芦苇丛中张望。
怡然自得的,还有水中的鱼。金黄色、纯白色、大红色的锦鲤,它们游得很慢,偶尔停滞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禅定。
前方,逐步出现草坪、木栅栏、踱步的公鸡、石桥、山楂树。田园生活的画卷次第展开。公园内的民居,当然是平房,木门敞开着,清澈的河水叮咚着从门前流过。山楂树上缀满红艳艳的果实,我站在树下,心情喜悦了许久,艳羡着生活在这画里的人。山楂树旁,另有几树海棠,也缀满了粉色的果子。海棠果色彩柔美妍丽,让我想起宋朝林椿的《果熟来禽图》。不远处有一女子,坐马扎,背对着山楂树不紧不慢地择韭菜。四周静谧。异想天开的我,怀疑她是从明代穿越而来,忍不住上去拉家常。问些什么呢?我突兀地说,您觉得住在这里幸福吗?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笑说,很好。这几年环境治理得很规整。
清澈的河水,是最清晰的地理坐标。沿河逆流而上,依次又出现苇丛、野鸭、垂柳下牧童短笛的雕塑、几处散落的民居。一户民居的竹帘子前,一只芦花鸡缩着脖子躲在树荫里。
这一路上,有数个岔口,可以通往不同的巷子。站在阳光里,驻足环顾四周,视线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阡陌农家。偶尔选一条巷子走进去,石板路干净得像刚刚被水冲洗过。巷子深处,越来越静,偶有开着门的民居,照壁下停靠着一辆老式28自行车。这些老旧的物件,在大城市的一隅散发着温暖的光,将人带回旧时年代。
沿着旧路返回,路口的石碾子处,也有宽巷子。巷子内,江西丰城会馆、安徽泾县会馆、福建汀州会馆南馆的门牌,又暗暗传递了前门会馆文化的丰富内涵。
前方有间原木色小房子,是书店,名字很美,曰“春风习习”。虽然此时的“秋风瑟瑟”和即将到来的“寒风凛凛”可以锤炼人的精神和品格,但人们心底向往的,仍是舒适温柔的生活呀。
已经接近三里河公园的尾声了,再走,陡然出现“鲜鱼口”大牌坊、热热闹闹的老字号美食街即在眼前。脚步声、叫卖声、铛铛车的铃铛声,交错出现。繁华的前门大栅栏地带,令人恍然一梦。
或许,所谓的城市田园,便是在城市的喧嚣中,给心灵留一方用耕读理想浇灌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