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森·麦卡勒斯写过一部小说《哑巴》,后来,她把它改名为《心是孤独的猎手》。无法言说会将一个人与他人、与世界隔离,那是怎样一幅影像?深秋落雨的夜晚,在昏暗的路灯下孑然独行?其实,最喧嚣热闹处,往往有最浓厚的悲伤,我们终将孤独。
这大约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当然,作家不会直截了当地写上这两个字。
我在读短篇小说,有点儿难,不太在行。或者说,我对它缺少直觉。别看长篇小说厚厚一本,只要翻开一页,看几行,基本能作出判断,可轮到短篇,我就像味觉丧失的品酒师,“尝”掉了大半杯酒,依然不知它的好坏。
大卫·米恩斯(你可以不用管这些陌生的名字,他们都是著名的小说家,被邀请来评点同行的作品)说:“一个精彩的故事就像身上奇痒,总得不停抓挠……好故事留给我们的疑问比答案多,同时,留给我们的答案比问题多。”
他在评点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说《要不你们跳个舞》。
“厨房里,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看着前院摆着的卧室家具”——故事就这样开头了。
他那边的床头柜和台灯,她那边的床头柜和台灯……所有东西都从房里搬了出来,还拖出一根长长的电源线,可以接通电器。
一对年轻的男女,开车路过,他们正在布置一个小公寓。“肯定是在卖二手货”,女孩说。她在床上蹦跳,随手拿起枕头,躺在结实的床上。左邻右舍渐渐亮起了灯,男孩打开台灯,电视机看起来很不错。
男人回来了,拎着三明治、啤酒和威士忌。他接受了男孩所有的砍价,和他们一起喝酒,然后换了张唱片,提议“要不你们跳个舞”?
后来,女孩把这件事告诉了所有人。“这件事里面有更多东西,但她说不出来。试了一会儿,她放弃了。”
故事戛然而止。我记得,醉意朦胧的女孩跟男人说:“你肯定是很绝望或怎么了。”她一定忘了。
薄薄3页。你可以给这个短短的故事,填充很多内容,也可以给各种疑问以答案。所有这些,都在“故事结尾前那一行无尽的沉默与空白中”。
这恐怕就是短篇小说的技巧:没讲出来的故事远多于讲出的。在《巴黎评论:短篇小说课堂》里,我读到20个短篇小说以及对它们的点评。每个精悍的短故事里,都暗藏机巧,它们这样开始:
“一天下午,父亲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安排好丧事。”
“去英格兰银行,老板?这个点儿英格兰银行早关门了。”
“一个销售员和我分享烈酒,睡着了还在开车……”
“艾米莉娅和保罗晃荡梦游,在人类生活的彩色照片间穿行而过,在临终之际,在欧洲,在相册中。”
“今天早上,一个男人来我门口问我洗澡了没有。”
阿摩司·奥兹专门写过一本书《故事开始了》,讲述好小说如何开头,其要旨可以简单浓缩为一句话:“开始讲一个故事就像是在餐馆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调情”。对于短篇小说来说,这种“调情”一定要干脆、直接、立竿见影。
故事当然各不相同。
威廉姆斯在讲一个孤儿——父亲渴死在沙漠,母亲溺水于海边,他在机场航站楼六七十平方米的小小区域里,游荡了7天。
诺瓦晓得的秘密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多,他不露声色地一点点揭开真相,那一场扭转乾坤的赌博,不过是高手设计的把戏。
迈克尔斯的“城市男孩”被女友的父母赶出家门,他像杂耍艺人一样脑袋朝下,倒立着逃出公寓;
鲍尔斯的女主角通常“古怪、不谙世故、心理失衡”,就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在亨利酒店——给丈夫写第八封信。
格林郑重宣布:“除了有病我现在相当健康,不骗你”。他的一个朋友很激动的话,就会一直飘到天花板的高度,像飞蛾扑向棉花糖那样,反复撞天花板。
康奈尔沉迷于阔太布里奇琐碎浮华的生活:她开一辆加长林肯,车技欠佳,不得不找人帮忙停车。原先的洗衣工辞职了,新来的太不懂事,总坐在车前座上。她从在鸡尾酒会上遭遇抢劫、惊魂未定的人们口中得知,约翰逊太太的钻戒居然是假的……
每一处精心编织的细节里,都玄机重重,可写出来的并不多。等你细细读过,就会发现,那些隐藏不见的奥妙,会越来越多地浮现。玩过那个看图游戏没有?有人告诉你,在一幅画里藏着9张脸,你看到了几个?
尤金尼德斯说,“写短篇的首要难点在于想清楚要把哪些内容留在篇幅之外。留在篇幅之内的内容暗含了省略掉的所有东西。”这句点评,适用于《巴黎评论:短篇小说课堂》的所有小说。
同样适用的还有孤独。在一篇篇情节迥异的故事背后,那些貌似平淡无奇或是稀奇古怪的人物身上,我看到了茕茕孑立的孤独。很多小说,你会忘记它的故事,它的情节,它的人物,可它传递给你的那种难以言说之感,却挥之不去。
马库斯评价巴塞尔姆:“如果说他已跻身于我们时代最搞怪逗趣的短篇小说家之列,那他也属于这样一个有着独特才华的写作者群体——他们擅长在纸面上摹写出真正的悲伤凄凉。”
罗比森的女主角说,悲伤是件非常私人的事。那么,孤独呢?
卡宁的《窃国者》里,在公学任教多年培养了众多明星人物的退休老校长,被再一次利用和欺骗。他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最心爱的学生,如今已是一位老人,他很想他问:“先生,在您这个年纪,是不是很孤独?”
孤独,谁又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