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他们正年轻》:在宏大的历史一隅凝望时间

2021-09-20 08:45:48

来源:互联网

河流、山原、纯音乐,《1950他们正年轻》的开场是一首凝望青春的诗,纡徐淡抹,仿佛交响乐中的慢板序奏,平静的悲伤在充满期盼的休止符中持续增强,直到20分钟后随着一声炮响,配合经过修复的真实战场的纪录镜头,这一系列铺垫才得到暂时的纾解。

作为一部以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普通士兵作为表现对象的纪录片,该片对准的是宏大之下的“历史的一角”,打破了观众脑海中预设的、常规的战争纪录片的拍法,不遵循时间线的先后承继叙事,哪怕观众并不十分熟悉战略战场、兵力配置,也可以仅凭“情感”进入纯影像叙事所建构的情境中。创作者用平民化的视角结构整部影片,以情绪为音符,柔和地引入,温和地奏出,安静地过渡,但也很快带入令人惊奇的情绪对比。

文艺兵、卫生员、军医、宣传员……年轻是他们的关键词。文工团中饰演“白毛女”的姑娘,梳着黝黑的辫子;阳光下女战士们露出笑靥,最爱让指导员拍照;才华横溢的文艺兵们唱京剧,拉小提琴、手风琴……然而,战争中没有永恒的玫瑰色的现实,本片中没有回避对“身体”和“血腥”的描绘——“白毛女”被炮弹炸飞,缠在石头上的辫子沾着碎肉;偶尔才能走出洞口晒晒太阳的女战士们,其中一人被敌机击中;拉小提琴的文艺兵去世的时候,身体炸没了,高举着的手里紧握着琴弓。

命若琴弦,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也许并不十分明白“目的”和“主义”,他们有的是朴素的报国心,那个年代的人总有一股精气神、一种激昂的热血。曾经意气风发的文艺兵任红举为牺牲的小提琴手写了一首小诗——“等我老了,一根白发,安在你的提琴上,我们还演奏。”战友间的情谊是全片叙事的贯串逻辑,“我去丹东纪念馆没找到,去沈阳也没找到他,我答应要带他回来的……”烈士陵园中的名单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宏大之下是每一个为了伟大事业付出的普通青年。他们执着的不是数字,不是名字,是对个人的尊重,是具体而实在的爱。生命的终结,美好的灭失,那些无数无名背后是无法挽回的生命,拒绝被湮没和遗忘。

摄制组拍摄下任红举老人与曾经的手风琴手汤重稀通过视频通话,实现了阔别多年的战友相见。“重稀啊,你也老咯,变成老头子了。你现在还拉不拉琴啦?”“不拉了。”观众以为是年纪大了的缘故,镜头一转,是被炸断的一只手。

当年的汤重稀把手护在胸前,却恰恰被炸掉了右手。镜头转至如今的家中,书架上摆满他写的曲谱。吃饭时,他只能用左手拿着勺子,右边的肩膀沉得很低。这种平凡的日常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摒弃了常规的剪辑,引导观众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他们能看到和听到的,从而建构意义和情境。此时也实现了某种“无我之境”,优美和缓,清雅淡宕,恰与这种历尽时间的超脱相合。

摄影机流连于房间的陈设和具有隐喻意义的物品,墙上挂的年轻时的照片,因战友牺牲而将合影折去了一角,仅余战友搭在自己肩头的一只手……从某种角度来说,静物就是时间本身,一切变化都寓于时间之中。汤重稀的书柜中摆满曲谱,任红举拥着小孙女在桌前用笔墨画下山河,都是过去时空与现在并存。时间在影片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每一刻都被分为现在与过去,它历时地连贯,是主观的内心体验。

影片实现了现实与潜在的聚合,对老兵年轻时照片的逐渐聚焦,战争影像与日常场景的并置,构成了一种类似于音乐中的复调织体。在回忆和并置的影像中,老兵与曾经的自己“共时”,时间就像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叉的花园》,每一次闪回占据了时间河流中的一个分叉点,在这里,你能分明地看清时间的作用,保存在深处的过去支配着新的真实。那个在冬日和暖的阳光下,每天进进出出,靠拾荒在自家院子建起“抗美援朝纪念馆”的老兵,在宏大的历史转入一个个具体的“人”的“自我言说”的背景下,每一个人都可以站在自己所处的那一个独特的“点”上,以自己的方式书写着历史。

侦察兵、连长、炮手、机枪手……影片以一种齐平的视角,关注他们个人在作战时不为人知的细节。有一位八炮手说起第一次战斗,他的“活”最轻快。班长让每门炮打五炮,他打了六炮,本以为会受到批评,结果不但没有,班里还编了一段快板表扬他。说到这,他笑得像当年战场上的孩子。有一位老兵详细地描述了在上甘岭战役中是如何占领了敌人的五个地堡、压制了敌人的七次反攻,当时,和他并肩作战的是英雄黄继光。另一位老兵是奇袭白虎团的亲历者,创作者将现代京剧“搬演”到银幕上,与他讲述的细节相对照,为这段历史补充了光辉的注脚。

在这些战士的眼光中,战争中的英雄只是他们身边的同伴,是每个坚守自己位置的士兵。战争不是浪漫和传奇,是“也许我第二天就不在了”“炒面没有了,只能吃雪”;不是华彩乐章和所向披靡,是“他下巴被炸掉了,他也是有父母的人啊”“指导员的肠子流出来,发白了,头不停地撞石头”。影片从始至终采用了一种谦逊适度而绝非沉默的声音,将“一种建议或主张”融进“一种情绪或语调”,体现了对现实的深刻尊重,将具体的个人经历与更为宽广的抗美援朝历史结合在一起,在不动声色中有着强大的叙事力量。

不同于某些纪录片的教导型逻辑,该片没有画外音解说,它的呈现方式是一种“体验”。它始终允许被采访者面对镜头,语气如常地讲述在他们看来不够宏大,甚至不足以对家人诉说的往事。镜头保留了一些人日常语言中的鲜活和粗粝,也记录下一些人因岁月久远在被采访时“忘词”的尴尬,这些“空白”是在凝滞的时间中的延宕,历史的车轮曾在他们心头碾过,他们却因痛苦而忘记了这痛苦。对于观众来说,这也是一个极有意义的静观时刻,在苍老的沉默与迟缓中,影像代替了实在的言语,它自会言说一切。

宏大的题旨被放到了片尾,跟字幕走在一起。

“我们崇尚和平,我们不愿意战争,但我们也绝对不会投降。”

“他们相信未来,我们才有现在。”

创作者介入电影,电影介入世界。纪录片与现实世界的联系本就紧密而深厚,通过给大众记忆和社会历史增加新的维度,进而表现世界、影响世界。我们有很多机会去思考战争法则,思考战争背后的意义,但是,再现这段历史的机会,已经寥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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