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起伏不定,令各类文化艺术场馆在开闭之间异常焦灼。如何化解因疫情而无法进行大规模人员聚集的难题,并继续发挥这些机构承担的公共文化艺术普及的功能?回溯不久之前互联网上一度兴起的名画模仿热潮,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好的创意完全有可能把危机、难题转变成艺术普及的新的契机。
名画模仿热潮的始作俑者,是一场由荷兰网友首发的网络名画模仿挑战游戏,后有盖蒂博物馆主动地跟进、策划、推动,再后是世界网民的积极呼应。这股模仿热潮席卷网络,在疫情带来的压抑氛围中制造了一场皆大欢喜的游戏奇观。
疫情造成隔离,互联网提供联接,游戏汇聚人气,艺术维持基调。一个小小的创意,让我们看到,如果新旧媒介能够各擅其长,艺术普及不难在大众层面开展起来。
一直以来,高雅艺术的普及多少面临事倍功半的尴尬,博物馆作为一个承载过往文明精粹的巨型殿堂,更像财富和权力的炫耀,而不是亲近大众的文化载体,她对知识、身份、名望、价值的偏好,使庸庸凡众并不热衷前往。
互联网却刚好与之相反,它提供了一个巨量信息的空间,包罗万象,唾手可得。在消除时间隔阂与空间差异方面,任何传统媒介都无法与之媲美。然而,猝然获得的权利,不见得就一定带来解放。困于数据与算法罗网中的普通人,实际难以跨越出身与学识的局限。
如何跨越边界、打破隔阂?模仿名画活动,提供了一个方案——游戏!而且是游戏的最基本形式:模仿——人类最原初的本能行为之一。这个看似简单的形式将日常的嬉戏玩笑,与美、崇高乃至神圣的境界联通起来;将看似无关的两端——隐身网络的芸芸众生和高居殿堂的经典艺术,连接了起来。模仿,举重若轻地消弭了大众与艺术之间的隔阂,消解了不同人群在知识、趣味上的巨大差异,使所有人都能兴致勃勃地面对同样的画作。虔敬、嬉戏、结构、解构、嘲弄……各种情绪各种想法心平气和地展示,在此氛围中,经典与大众变得亲近。也许,这才是以启蒙思想为根基的现代博物馆建立的初心所在。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游戏而已,至于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吗?
但是很多东西确实不经意间就在这场看似简单的艺术游戏中达成了。
艺术的核心价值之一是自由创造的精神,在传统的世界中,只有少数的天才,才可能突破生活、传统与形式的种种禁忌,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不一样的美,创造出优秀的艺术作品。而在这场游戏中,大众展示了在天性被释放,创造力被激发后的令人惊叹的力量:锅碗瓢盆、家居日用,信手拈来,点石成金。当看到被模仿得最多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变成“戴珍珠耳环的猫咪”“戴珍珠耳环的玉米”时,你不得不为网友们奇异的脑洞和戏谑的技艺叹服;当一群带着口罩的医务人员在休息室中演绎出《最后的晚餐》的布局时,身处疫情肆虐的晦暗氛围中,这个画面暗寓的警示、悲悯与末世的情怀,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模仿,触及到伟大艺术感人至深的内核……在传统的常态的艺术普及活动中,无论是高雅艺术进校园进社区,还是博物馆开放日、夜游博物馆等活动,多停留于识物、识人,开阔眼界、丰富知识、提升修养、陶冶情操。而能于其间跨越一步,激发出大众的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可谓少之又少,在这个意义上,这场名画模仿秀触及到了艺术普及的顶峰。
但这场游戏的价值应该说并不止步于单纯的艺术普及,相对于疫情带来的晦暗压抑,它给身处疫情中的人们带来慰藉!费心搜索模仿的道具时,人们暂离了病毒肆虐的生活;在寻思如何翻空出奇时,人们暂缓了隔离的烦躁;在网络互赏的品鉴中,人们获得了创造而不是单纯模仿的满足……生活严峻的面目暂时隐去,在欢乐嬉戏中人们恢复了作为整体人的天性,各种不良情绪获得发泄的机会。艺术模仿,“给不完美的世界和混乱的生活带来一种暂时的、有局限的完美”(赫伊津哈《游戏的人:文化中游戏成分的研究》),虽然局限,但依然值得珍视。
除了慰藉,它还让我们看到艺术改造网络环境的可能。网络作为新兴的媒介,给人类带来延伸,也带来瓦解。信息泛滥,让人迷失于对这个世界的把握;匿名化的环境,使放纵和恶意失去底线;在这个众声喧哗的世界中,愚行、暴力、谣言、隐恶弥漫,公平、正义、美好需要刻意维护。名画模仿充分利用了互联网可以激发潜能的隐匿性、传播的便捷性和参与的低门槛,以名画相号召,引导公众走向艺术。艺术品本身提供了一个经典、健康的主题基础,各种奇思妙想被框定在了一个适度的范围内。参与者们,面对共同的艺术参照物,简单的规则,站在人类文明精粹的阶梯上,交流、展示,向美而生。
必须承认,智能手机和网络已然改变了我们的世界。在互联网时代,人类异地共处、天涯比邻的事实,并没有增进彼此的认同和共情,比较而言,书籍、报刊、电视等传统媒介传达出的“与世人共存的知觉”更为深厚强烈(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在这个人类高度卷入又深度疏离的网络世界中,需要一种力量,将人类重新连接,有意义地连接。名画模仿秀展示了一种可能,在这个不分高低贵贱贤与不肖,人人可参与的游戏中,大众以丰富的形式自豪地宣示自己的存在和个性,并宽容地感受、接纳他人的表达和创意。其间表现出的自由、平等、包容和理性,对于人类来说,是带有乌托邦性质的精神追求,自古及今,都弥足珍贵。人类面对共同的目标,分享情感、分享趣味,感受精神谐和共振的欢欣和振奋,仿佛迈入了世界大同的太和之境,这是一种值得追求的美好境界。
这是网络时代的艺术普及给世界带来的新的可能,它也为传统的文化艺术机构提供了新的思考、挑战和发展契机。
作者:顾颖 上海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