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儿子准备期末考试,前几天我跟他一起聊作文,我们一起翻看了这两年他写过的作文,笑成一对傻子。
我曾经多次拿他的作文“做过文章”——这当然是经过他允许的,现在再看,他对我当时贫嘴薄舌尖酸刻薄挑出来的毛病更多了些认同。
他作文里一个最明显的问题是,语言十分匮乏。这当然不是我儿子一个人的毛病。当代少年儿童语言大多匮乏,语言之单调与他们灵动的脑瓜子完全不匹配——脑子里想法和感情极多,嘴里的话只有那么两句。
这种匮乏的体现并不限于他们在复杂词句的运用上总是显得比较吃力,而更体现在他们所使用的语言本身并不生动,比较单一,或者过于直接显得着急,还没说透就急燎燎要把底儿全交待出来,简单直接,枯燥单一,缺乏趣味。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多。比如当下大量粗糙的、口号性的、同质化严重的网络流行语对中文的冲击,这些语言甚至不是中文字。比如yyds,几乎可以适用于当下吃喝玩乐所有的褒奖场景。形容好吃的东西可以yyds,评论打游戏打得好可以yyds,说自己最喜欢的明星也可以yyds……
通用最大的毛病就是粗糙,这些通用的词语和表达方式过于泛滥,会阻断孩子在真正需要语言使用时追求生动和多样的能力和欲望,事都没说清楚,就想要迅速输出观点表达情绪。
当然,就我来看,改变这种情况也不难,除了阅读,还可以多带孩子到大街上转转。我说这话有我的依据,因为真正的语言大师,都在民间。
上礼拜周末的天气特别好,让人忍不住出门溜达。我走在大街上看见一对老夫妇,大爷头发花白,大妈倒是染了一头特别俏的红头发,保底说两人至少六十往上了。我听见那大妈没好气儿地抱怨:“我就说今儿个别出来别出来!多晒啊!太晒了!”
大爷说:“就您还怕晒?您本来也不白!”
大妈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打小儿就扔煤堆里找不着,走太阳底下分不清哪个是影子。”
大爷指着天说:“您抬头儿瞅瞅今儿这云彩,不值当一出来?您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就欠再刮您一嘴沙子。我看您整个儿一糊涂车!不懂美!”
大妈回嘴:“云彩再好看也没遮我脑袋上,晒就是晒!”
大妈说完,掏出手机熟练操作几下,开始拍起云彩来。这样的对话在我看来并不少见,北京人民互喷传统由来已久,越熟的关系喷得越损——哥们之间绝没好话,夫妻尤甚。
单听这说话的用词和语气你会觉得,夫妻马上离,哥们全得掰,但我今儿不为说这种以互相攻击表达喜爱的聊天法,单说这种极其接地气儿的语言就十分生动,不乏亮点,你可以很容易品出这随口甩出的片儿汤话里的婉转和陷阱、设计和思路,以及那种隐隐约约的“谁直接开骂谁就输了”的倔强。
这些话虽谈不上高雅,但实在算是有趣的“人话”。
我上班路上会路过一街心公园,走得时间长了,发现这公园里有几位玩乐器的大爷,就我所见的,俩萨克斯大爷,一唢呐大爷,一二胡大爷。老几位不一定同时出来,但几乎天天能见着其中的一位或者几位,岔开了站分着地盘儿练。坦率地说,我路上的乐趣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他们,竟然有点期盼。
这乐趣当然不是因为他们演奏水平高,主要是几位练一会儿就爱往一块凑,凑在一起嘴就开始不闲着,耍嘴皮子,捧逗贬损,简单三两句,精妙幽默,特别出戏。
头些天天气渐热,街边种的花都谢了。吹萨克斯的大爷间歇休息,唢呐大爷溜达过来跟他逗咳嗽:“您别老对着那花儿吹啦,您瞅瞅您都给它吹死了。”
萨克斯大爷回嘴说:“跟我没关系,还是您有本事,我吹这么多天没死,今儿您一来,死啦!”
萨克斯大爷的回击不但从字面上怼了过去,还把唢呐这个“白事利器”的属性结合其中,形成双重反击,可谓稳准狠。
当然,“萨克斯人民”内部也没闲着,两位萨克斯大爷虽然操弄同一种乐器,但风格完全不一样——所谓萨人相轻,搞起内斗毫不含糊。我就见着过一回。
其中一位萨克斯大爷酷爱穿一白衬衫灰色西裤,衬衫下摆也是掖到裤腰里妥帖平整,蹬一双棕色皮鞋,相当学院派;另外一位则是一贯的传统的北京大白背心,黑色缩口儿练功裤,脚踏黑色布鞋,离远了看看不出是练乐器的,以为是在练一什么兵器。
俩人聚一块休息,许是吹热了,背心大爷把背心边儿给卷到胸口,肚子腆着,弄出一经典款北京比基尼。
衬衫大爷看了他一眼说:“您注意点行吗?您把您那背心儿放下来,瞧您那肚子。您吹的那好歹是萨克斯,不是啤酒瓶咂。”
背心大爷回道:“嗐,您站这地儿是公园,也不是音乐厅。郎朗也不见得见天儿穿燕尾服练琴。您甭说我,您明儿也换一身儿吧,衬衣那扣子都快崩开了,您也不觉着缺氧!”
疫情开始到现在这一年半时间,我一直骑车上下班,累是累了点,但走在路上,跟人更近了些。
我特意选不同的小街小巷,诸如上面那类的景儿多见了不少,捡了不少乐儿,以至于骑到后来,我宁可早上早出来二十分钟,路上就能有时间慢点骑,就为能多学学说话的艺术。
某天早上我骑车上班路上,看见一小伙子提着一长竹竿子往前跑,一副很赶时间的样子,跑到了非机动车道上。跑至一个路口,因为杆子太长杵在一等红灯的骑车大爷的腰眼儿上,小伙子未做任何道歉后继续向前跑去。大爷跟后面喊了一嘴:“嘿,干吗呀这是,救你师傅去啊大圣?”
语言匮乏并非少年儿童独有,现在说“有趣的人话”的人越来越少,大家都喜用流行词语表达情绪,懂得一些“说话的本事”,越来越珍贵。
任何时代都有它流行的语言,但语言终归不能只有热度,没有温度。语言温度就来源于具体的、实际的生活体验。语言为人所用,在人群中最生动,想要“说人话”,就要到人群里看看。鉴于此,我倒建议广大家长们可以带着孩子多到大街上溜达溜达,学学说话。
高明的语言大师,都在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