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家的门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那一抹鲜亮的绿色了。
每逢端午,母亲都要为挂艾草而头疼。楼道里的墙体结构松散,难以钉入钉子,无法将艾草牢牢地挂起来。有时只能用透明胶勉强维持,堪堪挺过端午,便落寞地掉在地上。
然而今年的端午节,母亲清早背着菜和艾蒿回来,没有像往年一样为这件事头疼,反而兴高采烈地将我从书房中拉出来,指着家门口说:
“你看,是不是很聪明!”
门口竟然稳稳当当地挂着两把翠绿的新鲜艾蒿。我惊诧地探寻绳的源头,竟是将两把艾草系于一绳,挂在门框的一指之宽上。
最普知的二力平衡原理,这么多年却从未想到。我哑然失笑。正想称赞母亲,没想到母亲指着对面张奶奶家的门说:“我是从他们家的挂法学来的。张奶奶真聪明。”
我看着自家门口前久违的新绿,脑海中冒出了老太太睿智的笑容。
二
回到书房,我突然想起什么,跑到厨房对母亲说:
“妈,我再去买两把艾蒿吧,张奶奶家的还没换新的。”
母亲从锅灶中抬起头来,和我沉默地对视了几秒。
是啊,往年的端午,张奶奶一大早便会出门买新鲜的艾草,分给四邻。高高挂起,整个楼道都弥漫着艾草的清香。
可是今年,没有。
母亲点点头,给我零钱。我一路小跑到菜场,在路边的摊位上仔细挑选了两把最蓬松,最浓密,没有一点枯枝的艾蒿。艾蒿的价格和往年一样,2元一把,不卑不亢,不贵不贱。
抱着两捆半人高的艾蒿往回走,满街都是拿着艾蒿的妇女和老奶奶。浓郁而清冽的艾香包围着我,引诱出记忆里一些亲切的回忆……
随着轻缓的叩门声,打开门,总是张奶奶笑吟吟的面庞,手里端着各种各样的小吃,除了端午的艾蒿糯粽,还有中秋北方酥饼、冬至的清汤鲜饺、春节的豆干春卷、夏至的绿豆冰沙……张奶奶是北方满族人,在武汉读书成家,精通了南北各种小吃。纵使两位老人都有糖尿病,每逢佳节还是买来各种原材料,做成美食,送给邻居,尤其是我这个小馋猫。
在佳节或是只一个平常的午后,响起的那一串轻缓的叩门声,成为稀松平淡的日子里最大的惊喜!
三
走到了十字路口,绿灯倏起,人群蜂拥向前,身旁一位年龄很大的老太太在人流中慢慢地行走,在我的余光中一闪便落在了身后。
张奶奶有87岁的高龄,由于腿部做过手术,走路也是慢腾腾的。她和老伴高爷爷两人出门,总是手牵着手,走在熙攘向前的人群中,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纵然缓慢,驰而不息。他们俩像中流砥柱一样分开人流,分隔岁月,成为这条灰头土脸的小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好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只要他们手拉着手走在一起,就是岁月静好。
张奶奶以前是老师,走路说话,斯文温婉,可她像小女孩一样热烈的心情,永远无法被岁月藏住啊。三年前,在刚搬来时,我不认为在都市里会有亲如血脉的邻里关系。城市里的人啊,生得如艾蒿一般,笔直而疏远。而张奶奶却像一阵清风,吹倒了壁垒,让大家茎叶相交,从此有了联络。
张奶奶的孙女早已长大成家,她总是把我当作她的小孙女。她会在轻缓地叩开门后,对母亲笑吟吟地说:“我来看看我孙女!”
她会邀请我到她和她的老年朋友们的聚会上吃饭,自豪地跟大家介绍:“这是我小孙女!”
她会在楼道、回家路上碰到我时,迈开四方的小步,向我“扑”过来,给我一个扎实的熊抱,在我耳边说:“哎哟!我的小乖乖又长高了哟!”
她会在得知我军训住校回来后,迫不及待地端来红豆汤,还未进门便大喊:“我想我的小孙女,都想出相思病喽!”
字字珠玑,言犹在耳。我常自嘲为一个“亲福祚薄”之人,与家中的亲族长辈很少走动。而张奶奶用家门之间的几步路,将我与她血脉相连。让一个不爱与人打交道的小姑娘感受到祖孙依偎的至亲之暖。
有时候亲与不亲,其实很难说,血脉或许并不是基因的复制,而是心灵的联结。
我任由这些珠玑般的回忆在脑海中散落,舍不得将它们串成线,摆在时间轴上。因为散落的回忆可以绵延,而时间线却会在去年的那个中秋戛然而止。
我抱着艾草,走出电梯,感到楼道里十分的寂静。
是啊,从去年中秋以来,楼道里已经寂静了很久了。有张奶奶在的地方,总是热闹与温馨的。
四
我和母亲一起将新艾挂在张奶奶家的门檐上。原先的旧艾形容枯槁,泛黄,蜷缩着柔软的叶子,像老人的头发,毛毛茸茸的。思量了一下,不舍扔掉,还是将新艾与旧艾捆在一起,挂上去。
临进门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各家门前,终于又有了久违的绿色。
那新艾依偎着旧艾,绿得格外舒心亮眼。
五
高爷爷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门口那抹鲜亮的绿色了。
准确地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
从去年中秋他的老伴张奶奶去世之后,他就很少再出门了。他已经有95岁的高龄了,走不动了。
从前,他很爱出门。每次出门,他一只手提着老伴的包,另一只手牵着老伴的手,肩挨着肩,依偎着,走在阳光下,不紧不慢,岁月静好。
现在,他手里既没有老伴的包可提,也没有老伴的手可牵。两手空空,没有一个和他步调一致的人,在黄昏里漫步。
无人与他立黄昏,笑问灶间粥可温。
他宁可不出门。
不过今天他必须得出门了。今天是端阳,儿子来接他团聚。他缓慢而蹒跚地走到厚重的门前,打开门。
他听力不好,视力也很差了。但凭着几十年当医生的经历,嗅觉依然很灵敏。
他闻到了门口一股清冽的属于新生生命的艾草香。他迟疑了一下,抬起头,看到了门框旁,老伴经常挂艾草的地方,挂着两束新鲜的艾草,像以往无数个端阳一样。
他从医几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见惯了生死别离,了解生老病死乃是天伦大常,所以在得知老伴去世时他表现出超乎常人的镇静。
可是,这个时候,那抹绿色在他眼中变得模糊,朦胧了……
那个小他七岁,却照顾了他一辈子,永远像个小女孩一样的人,将这抹绿色永远留了下来。
这抹绿,将会在往后的余生之中,生生不息地鲜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