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字子美,是唐代著名诗人;海棠乃是蔷薇科名花。名人写名花,妙笔国色一相逢,本应产生绝妙的诗篇。事实上杜诗虽然取材广泛,诗料无所不入,却并没有对海棠的书写,可以说杜甫与海棠了不相涉。而对于杜诗何以不写海棠,文人们有许许多多的猜测,从这个意义上说,杜甫与海棠又有密切的关系。
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是晚唐诗人郑谷。他在《蜀中赏海棠》一诗中说:“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郑谷在诗后特地加上了一条注释:“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郑谷既肯定蜀地多海棠,又指出海棠不曾入杜诗。须知“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曾经“五载客蜀郡”,可是为什么杜诗不写海棠呢?郑谷给出了一个“无心”的解释,意思是说杜甫对海棠没在意,不上心。
杜甫何以无诗及海棠,降及宋代,各种说辞不可胜数。梅尧臣在《海棠》诗中说:“当时杜子美,吟遍独相忘。”这意味着杜甫所咏之物虽多,但独独忘记了海棠的存在,所以诗中不曾道及。吴中复说:“子美诗才犹阁笔,至今寂寞锦城中。”傅察也认为:“杜陵不是无心赋,才薄难工奈若何。”释了惠也说:“见说家山富海棠,杜陵才短没篇章。”这些说辞认为杜甫心有余而力不足,自知诗才疏浅,面对海棠才尽词穷,所以便只得回避了。王十朋指出:“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在王十朋看来,杜甫没咏海棠,是因为不认识的缘故。杨万里认为:“岂是少陵无句子,少陵未见欲如何。”杨万里认为杜甫未曾见过海棠,当然无从写起。喻良能则指出:“无情长笑杜陵老,不识海棠春意好。”喻良能肯定杜甫见过海棠,只因为对海棠缺乏审美感知,海棠没能成为他的审美对象,所以就没有题咏。曾几则认为:“杜老岂无诗,应为六丁取。”所谓六丁指的是道教传说中的六位丁神,曾几认为杜甫咏海棠诗被六丁神祇取走了。这种思维诗歌史上不乏先例,韩愈《调张籍》一诗称赞李白、杜甫诗歌道:“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在这里,曾几摭拾了前人现成的神话来解释杜诗何以不写海棠。陆游在《海棠》一诗中说:“拾遗旧咏悲零落”,杜甫曾被唐肃宗任命为左拾遗,陆游认为杜甫应该写过海棠诗,只不过都散佚了。北宋王令曾在《读老杜诗集》中说:“镌镵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也就是说杜诗原有三千多首,现存只有一千四百余首,有关海棠的诗作恰被遗失了。宋代诗评汇编《古今诗话》于“海棠诗”条则提供了另一种说法:“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杜集中绝无海棠诗。”依这样的解释,杜甫是因为避家讳而不咏海棠了。王柏则认为杜甫是出于愤慨而不作海棠诗的。他在《独坐看海棠二绝》其二中说:“沉香亭下太真妃,一笑嫣然国已危。当日杜陵深有恨,何心更作海棠诗。”要了解这首诗,就需要明白杨贵妃和海棠之间的关系。据宋释惠洪《冷斋夜话》记载:“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尔。’”宿醉未醒的杨贵妃曾经被玄宗皇帝称作“海棠睡未足”,杜甫对杨贵妃媚主倾国深有不满,所以便不作海棠诗。这样看来,杜甫之于海棠倒是有恨屋及乌之嫌。可见对于杜甫何以不咏海棠,众说纷纭,言人人殊,使得缺席的海棠反而成了突出的存在。需要指出的是,所有这些说法都充满臆测的成分,只是表明诗人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并提出了自己的观点,绝不意味着他们得出了定于一尊的结论。
诗人们认为杜甫不写海棠实属遗憾,便禁不住有为杜甫补诗的冲动。为杜甫补诗,无疑是一种冒险,所以诗人一般只是喊得响,很少有付诸行动的。如宋代王迈说:“何人笔下有香字,为杜陵翁补逸诗”,这是呼唤妙笔生花、才能杰出之士为杜甫补诗。刘挚说:“海棠应补少陵篇”,至于怎么补却没有下文。陆游坦然承认“瘦损腰围拟未工”,似乎煞费苦心地为杜甫补过诗,但是未臻于工稳。真正试图为杜甫补诗的,梅尧臣算一个。他说:“何为爱此花,曾非桃杏匹。生红浓复浅,瘦蒂修且密。”这是对海棠进行正面描绘,梅尧臣“刻意咏芳菲”,就是为了“追补李杜失”(注:李白诗中也没有咏过海棠)。方岳也说:“残风剩雨今如此,莫遣胭脂雪满枝。洛浦梦酣花半醉,华清浴困手双垂。一杯而别亦何恨,十日之春能几时。不遇少陵休怅惋,醉中试作补亡诗。”方岳何以要在醉后为杜甫补诗呢?或许是醉后真有“醉态思维”利于创作,或许是醉后胆子变大了,也或许是即使不工尚可以归之于醉后所作吧。个中原因,令人颇费猜测。
杜甫主张“清词丽句必为邻”,崇尚“语不惊人死不休”,于诗歌别有创获。欧阳修曾在《六一诗话》中讲过一个故事,陈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为杜诗补一个字,尚且不能到;为杜甫补诗,无疑更是一种高难度的挑战。补诗云云,不过是诗人借着杜甫的由头自说自话而已。
唐人最早写海棠的,当属褚遂良。他说:“远山酋萃翠凝烟,烂漫桐花二月天。游遍九衢灯火夜,归来月挂海棠前。”海棠成为诗人普遍的审美对象,则要到中唐时期。究其原因,有人说海棠为世人所重视,缘于贾耽编著的《百花谱》。该书在古代文献中不仅较早使用了海棠这个称谓,还誉海棠为“花中神仙”。由于贾耽在德宗、顺宗、宪宗三朝都身居高位,且博学多才,故由他编撰的《百花谱》很有影响,此后唐人才逐渐对海棠重视起来。
尽管杜甫诗歌有“诗史”之称,尽管杜甫诗料无所不入,但是一个人的诗作毕竟有限,而作为诗歌的审美对象无穷无尽,以有限追无限,当然不能穷尽世间万有。所以海棠不入杜诗,其实再正常不过了。只是被有海棠情结的文人无限放大,便成为了问题。这虽然是指瑕,但也有点莫须有的意味。清代车万育还将“杜陵不作海棠诗”编入《声律启蒙》,供幼儿启蒙诵读,更加扩大了此事的影响。
杜甫没有咏过海棠,历史把这个机会留给了苏轼。苏轼写了不少有关海棠的诗词,最有名的一首道:“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首诗轻轻点到海棠的色与香,化用了唐玄宗称杨贵妃“海棠睡未足”的典故,表现了诗人对海棠的钟爱,又把海棠吟出了超群绝伦的水平。所以文人庆幸海棠“剑外空逢杜,黄州却遇苏”,“瘦杜无情,老苏有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海棠有知,也该欣慰了吧。
作者:朱美禄 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