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百余年来,抽象画遭遇的争议未曾停歇。在普通大众眼中,不与自然物象发生关联的抽象画,常常看上去与儿童涂鸦没什么分别;而专业人士认为,抽象画是一切艺术的最高境界,看懂它意味着更大的挑战。
近日,随着抽象艺术先驱康定斯基中国首个大型回顾展、亚洲最具规模回顾展登陆西岸美术馆,蓬皮杜中心重磅馆藏的康定斯基数百份画作、手稿等集结亮相,人们由此获得领略康定斯基以及抽象艺术的清晰路径。原来,他与他的绘画所踏出的每一步,都有能被看见的支点。
现实
康定斯基发明的抽象画是从基于现实的具象绘画演变而来的,即便进入纯粹的抽象领域,他的创作依然受到现实的牵引
开创抽象主义绘画,康定斯基并非异想天开。这样一种新颖的绘画风格,是从基于现实的具象绘画一步步演变而来的,并且,很多时候抒发的正是对于某段具体人生经历的主观心理感受。
在此次展览中,人们能看到康定斯基早期的作品,那是1905年在突尼斯旅行时的一系列风景写生,描绘街道、海滩,以调色刀在画布上涂抹色块的方式,明显受到印象派的影响,非常富有表现力。实现抽象风格的突破,同样得益于一次旅行。1908年,康定斯基在慕尼黑附近的穆瑙度过了夏天,这个坐落于丘陵景观中的小镇风景如画,大大启发了画家的灵感。此后,他以厚重的笔触蘸上灿烂夺目的纯色颜料,开始了对抽象的思考,对于浓烈色彩的偏爱,让人不免联想起野兽派。在这一时期的画作中,尽管仍然可以识别出人物或树木,但康定斯基逐渐使自己摆脱了对现实的写生。《即兴Ⅲ》就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即便日后进入纯粹的抽象领域,画面全然褪去现实世界的痕迹,康定斯基的创作动机或许依然受到现实的牵引。创作于1916年的《致那个声音》,被认为画下的即为艺术家对未来妻子妮娜声音的感受——一战爆发后,康定斯基从德国回到故乡俄国,结识了妮娜;两人未曾见面之前是通过电话联系的,康定斯基当时对妮娜的声音留有深刻印象。这件作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被挂在他们巴黎寓所的餐厅墙壁上。
即便以抽象艺术蜚声画坛,康定斯基也并未彻底摒弃具象绘画。1917年与新婚妻子妮娜在莫斯科附近的阿赫特尔卡消夏时,康定斯基曾短暂重回具象绘画,画了不少聚焦当地自然风光与生活场景的小幅作品,透出宁静祥和的气息。
变奏
从随性的抒情到严谨的几何化,再到明亮的微观幻想,30余年来,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在不断变奏演进
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又该如何理解呢?尽管在抽象这条道路上探索了30余年,康定斯基的抽象画却更像是基于抽象主题的变奏,不断发生变化,演绎出多彩的乐章。此次展览集结的艺术家不同时期的抽象代表作中可见端倪。
浪漫、抒情、随性,甚至有点混乱,是康定斯基早期抽象画的鲜明风格。创作于1914年的《有红迹的画》,可谓他这一时期的抽象巅峰之作。画面创造了一个无固定形态的有机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康定斯基运用鲜红、明黄、靛蓝等彩色点绘重叠,探索色彩之间的冲突关系。画面左上方的红迹,是唯一边缘清晰的色块。而创作于1919年的《灰色之中》,之所以被认为具有里程碑式意义,恰恰在于其转折性。赭灰色间杂白色大笔触涂画的背景相比艺术家此前的画作,已然冷静得多,前景堆叠组合了各种丰富的形状和类似有机体的线条,动态笔触与静态形状相互碰撞。
这是一种偏于理性的风格转向,突出表现在1922年至1933年康定斯基于德国包豪斯任教期间。他使用基本的形状——三角形、正方形、圆形,借助尺子、圆规等工具,使得抽象画呈现出严谨、简洁的几何化风格。创作于1923年的《白色之上Ⅱ》,显示出康定斯基在点、线、面及基本颜色、形状之间的视觉交互研究,有规则的坚硬轮廓渐渐取代了弯曲的表达。艺术家似乎特别钟爱这幅作品,一直将其挂在自己于包豪斯任教时的居所里。
在法国巴黎度过的生命最后11年里,浸润在巴黎的艺术环境,特别是与年轻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接触,使康定斯基的抽象画持续演进。他在作品中添加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新元素,例如柔软的非几何轮廓生物和动物形态,某些图案甚至与中国古代青铜器的回形纹、动物图样等颇有相似之处,并以粉彩和橘色为主的明亮色调充盈着画面。创作于1936年的《作曲Ⅸ》即显露出这一时期作品的鲜明特征,仿佛生命的赞歌,孕育生命的微观宇宙。
联觉
康定斯基被认为拥有联觉的能力,大脑可以将声音感知为颜色,将颜色感知为声音,其艺术有些类似于瓦格纳提出的“总体艺术”
联觉,可谓理解康定斯基的重要切口。
康定斯基的抽象画,俨然一种视觉化的音乐。几次音乐欣赏体验的确对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他甚至喜欢以音乐术语直接命名作品,如“即兴”系列、“作曲”系列、《红色梦之笛》《圆之舞》《主调曲线》《二分音符》《练习曲》《和声》等,仿佛它们不是绘画而是音乐作品。在第一部系统阐发自己抽象艺术主张的理论著作《艺术中的精神》中,康定斯基写道:“颜色是钢琴键盘,眼睛是琴锤;灵魂是有着许多琴弦的钢琴。艺术家是那演奏的手,触碰一个或另一个键,引起灵魂的震动。”
康定斯基被认为拥有联觉、通感的能力,大脑可以将声音感知为颜色,将颜色感知为声音。但其实这样一种超能力,更有后天习得的成分,或许得益于德国作曲家瓦格纳的启发。1896年,在莫斯科大剧院聆听瓦格纳令人振奋的歌剧《罗恩格林》,康定斯基深深为瓦格纳提出的“总体艺术”所触动,这指的是将不同艺术形式统一起来以成就一个崇高而创新的艺术整体。那一年康定斯基30岁,决心放弃此前与法律有关的职业,从莫斯科前往慕尼黑追求艺术梦,与这次音乐欣赏体验直接相关,并且当时他似乎已找准打通视觉、听觉等感觉以反映内心情绪的某种艺术创作方向了。
任教包豪斯期间,康定斯基尤其在“总体艺术”上大展身手。1922年,他曾受邀为柏林“无评委艺术展”设计了一间虚构的艺术博物馆门庭,用自由形式表达出对于艺术的综合性理解,这与包豪斯试图将建筑、雕塑、绘画等纳入一体的观点不谋而合。设计灵感来源于他关于俄国农民房屋的记忆,内部墙壁被夸张、强烈的色彩所装饰。画家用水粉颜料为这个立体空间起草了五张底稿,由他在包豪斯的学生们将画稿放大到巨幅画布上,裱好送往柏林展出。可惜整组作品唯有底稿被保留了下来。此次展览特别复原了这组门庭壁画,引领大众“漫步”康定斯基的画作中,沉浸在绘画营造出的整体氛围中。
骑士
不仅热衷于在画面中表现骑士主题,一往无前、不惧挑战的骑士,亦可被视为康定斯基的自我投射与精神象征
骑士,可谓领略康定斯基的重要精神符号。
康定斯基的绘画,无论抽象程度,骑士主题时常出现在画面中:早在1903年,他就以印象式笔法创作了一幅《蓝骑士》,画中一名骑士身披蓝色斗篷,身跨白马,飞速穿越一片山地牧场;在其1909年略带抽象意味的《即兴Ⅲ》中,头戴红色兜帽、身披橙色披风的骑士形象很是明显,他正骑马踏上一座桥;1911年,他画了更为抽象的《印象V:公园》,完整的骑士形象已难觅踪迹,背景左侧飘渺的黑色线条却勾勒出骑士骑马穿过乡村的轮廓,前景处更能看到一位身着蓝色斗篷的女骑士的剪影,色彩鲜明的色块与近乎狂野的线条,无不让画面凸显出速度感;包豪斯时期,他索性将骑士形象简化成几何抽象,经常使用硬朗的交叉对角线构图,黑色线条从画面中心向着斜前方的延展,正浓缩了骑士踏马一跃而起的意象。
康定斯基与画家朋友弗朗兹·马克等共同发起的艺术团体“蓝骑士”,名称也正来源于康定斯基那幅同名画作。这是一个没有明确纲领也并未形成流派的松散艺术团体,成员们对不可见的世界比可见的世界更感兴趣,希望赋予神秘的感情以形式,把艺术同深刻的精神内容融于一体,为此他们编辑和发行了《蓝骑士》杂志,专门发表相关文章。
一往无前、不惧挑战的骑士,可被视为康定斯基勇猛精进的自我投射与精神象征。由此人们不难理解,为何他的艺术创作永远“在路上”,充满对于未知的探索,为何他总能从不同的艺术流派与样式中汲取营养,不断丰满、生发出自己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