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整理父母留下的资料时,再次阅读了一封早年祖父邵飘萍写给祖母的家书。这是一封既普通又特殊的家书,它出自一位深陷困境,孤身亡命于海外的丈夫之笔,他在向爱妻倾诉自己的茫然和处境的同时,仍不推卸对家庭和国家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充满着内心真情流露。读罢,不禁令人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1913年8月10日,祖父主持的《汉民日报》,因反对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成果,支持孙中山先生为首的革命党发起的护国讨袁斗争(史称二次革命),被浙江督都府以“扰乱治安”和涉嫌参与“二次革命”罪抓捕入狱,《汉民日报》馆亦被查封。祖母汤修慧抱病联系友人多方营救,祖父终获缓刑出狱,在短暂回金华抚慰父母和亲友后,于同月下旬,为寻求真理,欲求深造,躲避袁世凯的缉捕,由杭州乘船经沪急赴日本东京。
祖父赴日后,祖母原本身体就欠佳,加上因祖父入狱所受惊吓和奔波劳累,导致病情加重,但手头拮据,无法就医,故给祖父写信求助。这封家书,就是当时祖父写给祖母的复信。现记录如下:
修慧爱鉴:接11月5日来书,时事新报之情形,亦早知之。然无如何也!北京报纸皆被警厅干涉,神州报又不寄款来。弟虽有余款六十元,然两月饭,至今又有旧欠,如何维持。夏衣均已当去,本月之粮何在?只有金戒两只尚在手中,然君之病,弟岂不急。同时事报之所以如此,弟文亦有函以致之。故弟又不可归,若曰随波逐流,同去附和,弟宁死不能为此!现将金戒两只脱下寄君,本欲此处换银以汇,但中国金日人需折扣,不如君自换之。鱼肝油亦以送来寄去。呜呼!请君勿再言弟不过问,弟之心无刻不念君。但有天知之耳!此间,弟惟竭力设法,君可不必以弟为念。细思弟不知何以有此厄运,真是天时人事相逼而来,使弟不可一日安心也!弟本有意与君同来东之心,然君未毕业,此总是小事。且君有老父在,同来则不能,因年老也!不同来又不可,因无人也!试思弟以百忙之身,诸事日萦于脑际,又安能期身体之健康。弟惟不愿告君而已!盖弟爱君,誓必自始至终,毋负君也。即寄钱唐道伊之书,好话说尽,若为他人必不肯无志气至此,然君病旦夕不能正医,除术之外,尚有效与否,尚未可知。真真凄凉人也!前日以数篇文字,卖与上海新闻报,得二十余元。此时,君病之信未到。弟以家中兄弟甚多,我父函来又屡言困难,故不得以欲尽我心,又将二十余元寄往金华。君试思,弟处境之苦,有以复加乎!君如谅及此,则弟虽死犹甘矣!潦倒海边,无家可归。书此当吻!晤惟希爱照千万自重!
从信中不难读懂,当年祖父初到日本,立足未稳,又遇爱妻身患重病,老家乡下也急需用钱,自己工作和日常生活开销也难以维持,寄往国内的通讯稿费又不能及时结算等难题,入不敷出,在经济上遇到了空前的拮据。如怹所言“只有金戒两只尚在手中”,足以看出当时所处之窘境。但祖父并未退缩,怹一方面好言安抚爱妻,另一方面积极想办法筹措资金,以解燃眉之急。当即表示将仅存两只金戒变卖,其中一个细节更是令人唏嘘,即“……本欲此处换银以汇,但中国金日人需折扣,不如君自换之”,可见怹做事如此严谨的风格。
信中对于《时事新报》等国内报纸,屈服于当局压力,有意拖欠稿费,乘人之危的胁迫,祖父则去函表明自己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政治观点,并严正申明“若曰随波逐流,同去附和,弟宁死不能为此!”的立场。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祖父也在为“不知何以有此厄运”进行着深刻的反思。
读此家书,使我们看到曾几何时叱咤风云,著称“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邵飘萍对父母、对妻子无限深情和柔情的一面,同时也看到怹在事业上坚持真理的傲骨之风。
值此,不由得想起祖父当年的一桩轶事。
在东京祖父初识了中国留学生潘公弼,正遇当时潘的钱财被日本浪人抢劫一空,本就囊中羞涩的祖父,毫不犹豫将自己所剩的生活费分出一半给他,助他渡过难关。
潘公弼后来协助祖父创办了《北京新闻编译社》和《京报》,是事业上的好搭档,与祖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为“同学、同事、同患难”的挚友。多年后,潘公弼曾著文说:“飘萍倜傥不羁,其读书不终卷不释手,其为文恣肆流丽,自奉虽奢,而遇人焉亦极厚,与伧鄙相值,调侃戏谑,无所不用其极,周旋士大夫间,恂恂如也。”
困境中的祖父,不屈于命运的安排,在艰难中磨炼自己的意志。在一篇写给祖母的家书中说:“……弟以傲骨天成,岂能寄人篱下,故唯有勉励所为,欲以新闻记者终其身,世不仕王侯,高尚其志,君亦赞成否?”由此可见怹刚毅的性格。
在东京,祖父入日本法政大学,攻读法律政治专业,努力学习国外先进的新闻学理论,积极地充实自己。怹与几位同学共组“东京通讯社”,为京沪报纸提供资讯,同时兼任《时事新报》通讯员。这一期间,拜访了孙中山、黄兴等,结识了李大钊、章士钊、吴定九等进步人士。这些交往对祖父的思想观念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些人还成为了以后的同志、同事和挚友。
袁世凯推翻共和,复辟帝制后,为加强国内讨袁力量,1915年12月下旬,受上海新闻界联合邀请,祖父回国主沪《时事新报》笔政,亦发稿《时报》《申报》。
次年6月,祖父受《申报》社长史量才之聘,任《申报》驻京特派记者。是年,祖父不足30岁,经过三年主持《汉民日报》实践和“逮捕三次,下狱九月”的磨难以及赴日深造学习,参加护国讨袁斗争的历练,可谓年富力强。7月31日,祖父从沪宁站出发,赴京上任,由此开启了其职业生涯新的里程,相继创建了《北京新闻编译社》和《京报》,是怹职业生涯达到顶峰且最为辉煌的十年。
1926年4月26日,祖父被反动军阀张作霖以“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秘密枪杀于北京天桥,时年不足40岁。
回顾祖父短暂而不失波澜壮阔的一生,怹青年时代就励志以“新闻救国”,不谓强暴,以其敏锐的洞察力,辛辣的文风,以笔为刃,与帝国主义、封建官僚、反动军阀进行了殊死搏斗,谱写了人生“惊天地、泣鬼神”的动人篇章,以身殉报。正如祖母汤修慧所言:盖公旷以代之才,报始终贯彻革命之素志,百折不挠,以至厄于暴力,公虽死而精神不死。飘萍一生为报,死亦为报,呜呼!可谓一代报人亦。
值此辛丑年清明暨先祖父被难95周年之际,谨以此文寄托我们的无限思念!
先祖父邵飘萍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