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畅春园,每至深夜,总有一盏灯亮起。
那盏灯,属于翻译家许渊冲。
它陪伴着他,在一个又一个黑夜,徜徉于唐诗宋词和莎士比亚的世界;
它更陪伴着他,以笔为桨撑起生命之舟涉渡时光之海……
2021年4月18日,许渊冲先生将迎来自己的100岁生日。
也许有人不了解他,也许有人因热门综艺《朗读者》知道了他。
他是谁?
生于军阀混战的乱世,炮火中求学于西南联大,27岁留法,30岁归国;
钱钟书的得意门生、杨振宁的同窗挚友、俞敏洪的授业恩师;
首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的亚洲翻译家……
这一堆“标签”都不如他在名片上印的简单直接:
“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
——北京大学 许渊冲
有人婉言相劝:这会不会显得“不谦虚”?
他理直气壮地回应:“这是实事求是!我的名字比名片还响!”
是的,他有十足的底气——
因为他,中国读者认识了于连、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罗密欧与朱丽叶……
因为他,西方世界知晓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苏东坡、李清照、汤显祖……
才华迥出天真,一生狂傲潇洒。
在许渊冲先生百岁之际,我们来到他家中,走近大师,也走近一段百年传奇。
择一事
爬上三楼,打开门,迎面是昏暗狭窄仅够容纳一张餐桌的门厅,两侧分别是专门用来打字的电脑间,以及堆满书籍和文稿的书房兼卧室。
水泥地、泛黄的墙壁、陈旧的家具。这间70平方米的公寓,他住了近40年。
书房靠窗的角落,有张不大的书桌。上面挂着一幅隶书——“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正是他一生写照。
见我们来了,许渊冲先生忙从打字间走出,招呼保姆帮他换上一件细格子西服。“哎呀,我没有穿衬衫要不要紧?”得到不必更衣的答复后,他还是坚持拿起挂在床头的一条灰咖色格子围巾,遮住西装里的家居服。
细腻敏感、追求完美,也许正是这种性格成就了一代翻译大家。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坐进厚实的米色单人皮沙发,那是家里唯一上点儿档次的家具。仔细看,扶手处皮子已皴裂,斑驳中露出海绵。
采访尚未开始,旧日气息已扑面而来。
此刻窗外,却是一派早春的明媚。他眯起眼睛,细数往事……
这位能够在古典与现代文学中纵横驰骋,在中、英、法文的世界里自由穿越的大师,并非天生。许渊冲说,他年少时是讨厌英文的,连字母都说不清楚,把w念成“打泼了油”,把x念成“吓得要死”,把sons(儿子)注音为“孙子”……“做梦也没想到后来会有兴趣,到了高中一年级,甚至英文有不及格的危险。”
谁知到了高二,他背熟30篇英文短文,忽然开了窍,成绩一下子跃居全班第二。彼时,他的表叔、著名翻译家熊式一用英文写的剧本《王宝川》和《西厢记》在欧美上演引起轰动,得到著名剧作家萧伯纳的高度评价,名声大噪,更被少年许渊冲视为偶像。
各种机缘巧合,冥冥中为成长之路伏下草蛇灰线。
1938年,17岁的许渊冲以优异成绩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从赣江的清水走向昆明的白云”。次年1月,他满怀憧憬与喜悦进入联大校园,学号——“A203”。
“一年级我跟杨振宁同班,英文课也同班,教我们英文的叶公超后来当了国民党的外交部长。他是钱钟书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还有吴宓,当时都很厉害。”
在这里,他与杨振宁、李政道、朱光亚同窗,听冯友兰、金岳霖讲哲学,朱自清、朱光潜讲散文,沈从文讲小说,闻一多讲诗词,曹禺讲戏剧,叶公超、钱钟书讲英文,吴宓讲欧洲文学史……
在这里,他遇到莎士比亚、歌德、司汤达、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说是把我领进世界文学的大门了。”
他的翻译“处女作”诞生于大一。那时,在钱钟书的英文课上,他喜欢上一位女同学,为表达心意,便翻译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小诗《别丢掉》:
“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送出去却“石沉大海”。直到50年后,他获得翻译大奖,引起当年那位女同学关注,致信给他又忆起往事。
“你看,失败也有失败的美。人生最大乐趣,就是创造美、发现美。”他翻译每一句话,都追求比别人好,甚至比原文更好,“这个乐趣很大!这个乐趣是别人夺不走的,是自己的。”
浪漫情怀为他打开翻译世界的大门,而真正走上翻译之路的决定性时刻,出现于他在联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国派出“飞虎队”援助中国对日作战,需要大批英文翻译。许渊冲和三十几个同学一起报了名。在纪念孙中山先生诞辰七十五周年的外宾招待会上,当有人提到“三民主义”时,翻译一时卡住,不知所措。有人译成“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外宾听得莫名其妙。这时,许渊冲举起手,脱口而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简明又巧妙,外宾纷纷点头微笑。
小试锋芒后,他被分配到机要秘书室,负责将军事情报译成英文,送给陈纳德大队长。出色的表现,让他得到一枚镀金的“飞虎章”,也获得梅贻琦校长的表扬。
在当年的日记中,年仅20岁的许渊冲写下:“大约翻译真是我的优势,我应该做创造美的工作了。”
自此,择一事,终一生。
许渊冲说,西南联大对他最大的影响是为人生镌刻下一种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用白话文来说就是‘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绝顶,永远不停’!”
专一业
“‘To be or not to be’,你们说说怎么翻?”
一上来,他就考了我们一道难题。
“生存还是毁灭……”我下意识喃喃自语道,毕竟朱生豪的这句译文已成经典。
“错!大大的错了!生存还是毁灭是国家民族的事情,哈姆雷特当时想的是他自己的处境,是他要不要活下去的问题!”他一下子激动起来,一双大手在空中挥舞。
……
在翻译界,许渊冲大名鼎鼎、德高望重,但也争议不少。
他绰号“许大炮”,不仅人长得高大、嗓门大,也好辩论、爱“开炮”。
于学术,他是“少数派”。他坚持文学翻译是“三美”“三之”的艺术,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读者“知之、好之、乐之”。他总想通过“再创作”来“胜过原作”,更将追求美、创造美视为毕生目标。
而认为翻译应忠实于原文的人,指责许渊冲的译文与原文的意思不符,“已经不像是翻译,而是创作了”。
对此,他毫不避讳,甚至将自己的译文比作“不忠实的美人”。
译无定本,但理念不同,还是带来了矛盾。
在翻译法国诗人瓦雷里描写灵感的诗《风灵》时,翻译家王佐良译为“无影也无踪,换内衣露胸,两件一刹那”,许渊冲译成“无影也无踪,更衣一刹那,隐约见酥胸”。别人批评他的翻译是“鸳鸯蝴蝶派”,他却说自己翻的更有韵味,把坚持直译的叫作“外科派”……
他的最新译作是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译为《一位女士的画像》,他译成《伊人倩影》。
“‘一位女士的画像’,说实话看到这个题目就不想看书了,有什么看头?中国的文化深啊!‘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伊人两个字很妙的。你看,说一个人美丽的影子,倩影比画像好多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我的译文比原文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