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诞辰140周年之际,由北京驱动文化传媒公司出品、波兰戏剧导演克里斯蒂安·陆帕执导,王学兵、梅婷、李龙吟、李滨等主演的《狂人日记》,试演于哈尔滨大剧院和上海大剧院。继《酗酒者莫非》后,陆帕以全息投影视频影像、忧郁凝滞的舞台节奏、玄幻哲思的欧洲文学剧场气质,揭示了鲁迅作品深邃广阔的文化内涵,再一次和中国现代文学的伟大奠基者魂魄交融。5个小时疯言疯语残章断句的日记,意识泡沫上的水乡古镇,狐疑窥伺的各色国人,每一步行走都如同在悬崖之上,连缀起了狂人远望空茫中的月亮背面。
窥视一座内心的铁屋
陆帕对鲁迅精神的领悟能力,发散于所有舞台元素。一堵壁垒森严的高墙伫立于台口,舞台被蛮横遮蔽。一组尴尬的人物关系被挤在舞台边侧的窄门前。嫂子一声干笑,客人在门口站着喝茶。高墙的悍然强化,哥哥勉强止于礼节、实则拒绝的肢体暗示,使得此后的屋内场景都被赋予了穿越禁忌、偷看窥视的视角。另一种居心叵测的监视,出自躲在拐角阴影里的赵贵翁,连同重叠秒接的恶狗影像、街巷众人的闪烁猜度,共同汇聚成目光的丛林,铺设了毛发倒竖的精神罗网。
陆帕是营造心灵道场的大师。第一幕狂人没有出场,但对他的窥伺已经布满每寸空间——哥嫂诡异戒备的眼神,讲述者迟疑忐忑的提问,穿过烟火味巷道的日记之谜,讲述者惊醒后寒颤彻骨、噩梦般的低吟喟叹。虚掩的门,斑驳污脏的墙壁,无所不在的滴水声,都漂浮着狂人的秘密。人们被陆帕带领着,沉入自我心灵的最黑暗之处,沉入被湿冷的藤蔓缠绕于身、无法逃脱的浸没感里。
金属框架构成的三面墙,长44米的环幕打开了虚拟的辽阔时空。打在纱幕上的影像叠拼实时投影,使观众从两种角度的窥伺不是“叙事”,而是“质疑”。纪伯伦有句诗:“一个人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恰如此景。那个高度7.4米、独属于弟弟眺望三十年未见的月亮的楼梯,高到能撕破所有的封闭铁屋。
演出扩展至鲁迅多部作品,延伸了溢出原作的人物。鲁迅的散文《风筝》被天衣无缝地以投影方式拼贴进童年回忆里。专制与尊严、故乡和成长,铺垫了兄弟之间深沉温润的原生情感,建立了成年兄弟之间的心结矛盾。出于对封建道德奴役、家长式专制制度的惊异悲悯,两人的进退关系映照着卡尔·荣格剖析的:“当爱支配一切时,权力就不存在了;当权力主宰一切时,爱就消失了。两者互为对方的影子。”
这部四年前就开始去绍兴采风取景的中国故事,坚忍走过了严峻而漫长的疫情。陆帕冒着极大的风险,熬过28个昼夜的隔离,才开始面试演员。曾经让《酗酒者莫非》受益良多的四个月排练期不得不大大缩水。首演当天,陆帕临时决定拿下“救救孩子”的结尾,那段戏的主体,是银幕上和舞台两侧的群众嘈杂呐喊蜂拥而上,对抗众人的狂人则高喊:将来的世界是容不得吃人的!戏段因不符合导演的完美构想而被生硬剪断,令期待高潮解决的观众引为遗憾。
陆帕在解释原因时说:试演在欧洲是非常流行的。我们不再对完整的作品感兴趣,给作品画上句号就是杀死它。每一场戏剧我都会在场,不存在一个终结,它给了戏剧一种全新的操作可能。在当年《伐木》演出后,他也阐述过同样的理念:戏剧是一个精神的旅行。所有专业条件具备之后作用于每一个创作者,使得这个戏上台以后不是一个结果的呈现,而是一个充满活力不断生长的过程。
向外张望的人在做梦 在内审视的人才是清醒
对于陆帕来说,没有哪个舞台元素是独立的,更不是诞生于案头的。《狂人日记》里陆帕仍然沿袭自己担当编剧、导演、舞台设计和灯光设计,服装设计、影像制作和音乐以整体创作模式作用于表演。
观看陆帕排练可以鲜明感受到他的工作特点:在每一个时间点上孜孜以求、体察入微。有一场戏里,弟弟问端坐沉思的母亲,能为她做点什么?母亲说自己饿了,让他去厨房拿个橘子来。几秒钟的戏演员被叫停数次——眼神朝向、话语断裂和衔接,所有不易察觉的差别在陆帕都有不同寓意。这种反复拿捏、清晰甄别,让演员找到了表演的抓手。
催眠和平淡并不是唯一,演出也颇多神来之笔。医生看诊的对场戏具象、谐谑而悬疑:医生狡猾而阴险的眼神躲在镜片后步步为营,捕捉哪个动作代表疯子的特征。狂人在陷入罗网吗?医生胸有成竹发现了蛛丝马迹吗?一旁沉默威严的哥哥(王学兵饰)的内心戏,结实地构成了三人张力。
佃户软磨硬泡要减租,哥哥强硬拒绝,一场尊卑悬殊的拉锯战僵持不下。一只手突然在桌上摔打起来,如神魔附体表现被挖出乱跳的心,佃户在说狼子村吃人。如此干净利落、提速简捷的超验表现力,骤然提升表演节奏。谁说陆帕不能快得以一当十呢。
梅婷饰演的嫂子是弟弟无法破解的精神幻象。隐秘于幕后的巧笑倩兮,学习歌剧,旗袍长裙,谜之妖娆。乐曦饰演的狂人弟弟一袭麻布白衫,头发蓬乱目光游离,清癯诗意,真挚而脆弱,喃喃自语宛若精灵如履梦境。弟弟病榻上的羸弱求靠,嫂子的怜悯牵手似真似幻,宛如米开朗琪罗笔下的《创造亚当》,潜入想象的深海。
陆帕认为,“鲁迅的伟大在于他揭示了人的恶与社会结合,存在了几千年,隐藏起来欺骗了大多数人。越坏的人越善于隐藏,并且每个人内心都隐藏着恶的一面。”他希望演员在舞台上隐藏起人物的恶:“如果你们在舞台上表现你们的恶,那么就是一个平庸的艺术家,我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表演。”
对于剧中的独白运用,他阐述说:“我觉得我们的戏剧艺术不应该专注于戏剧性的矛盾,而是应该专注于人心理的矛盾。人应该是用独白的方式去解决人的心理问题,对白无法表达人类真正想表达的东西。”剧场再一次体现了陆帕钟爱的荣格分析:“当你的潜意识没有进入你的意识的时候,那就是你的命运理解了:自身的阴暗是对付他人阴暗一面的最好方法。自远古以来无数次重复的祖先经验,积淀在人类心理的深层,成为不依赖个人经验的集体无意识。人的任务就是去意识到,从潜意识努力向上涌出的内容。”
鲁迅和陆帕都是痛苦的
陆帕擅长与文学巨匠的小说打交道,他披沙沥金把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穆齐尔、伯恩哈德等大文豪的作品搬上舞台。“对我来说小说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存在,它可以纳入艺术、纳入一切。一个独出心裁的文本包含着诸多的动因及主题,大部分是无法在剧院呈现的,因为它们超越所谓的‘戏剧的可能性’,面对这些不可能并与之抗争令人着迷。”
有记者问陆帕:演出节奏必须这么慢吗?他回答:对于戏剧来说,痛苦是非常重要的,越痛苦就越幸福,这是艺术的一个重要基础。“要找到自我,必须先失去自我,这需要花费时间。不是威尔逊的剧场中那种被抻长的时间,而是穆齐尔笔下的分析性时间。”
陆帕的《狂人日记》更像一场幻想,排练笔记也写得很像意识流。他不去复活狂人,只呈现一种叫做狂人的存在,展现穿越他者边界、空洞而又充实的自身二元状态。观众透过舞台滤镜,一窥所谓“先验”的精神世界。
陆帕对鲁迅原作最有价值的贡献,是添加了狂人穿越到未来文明的戏段。老屋的窗户旋即变为投影上风景飞驰的高铁车窗。新新人类大学生背着双肩包坐在狂人对面,对狂人顽强追问的吃人事件,一脸莫名其妙麻木不仁。狂人问得不依不饶,大学生干脆溜肩膀爱谁谁一躺了之。新新人类的存在感和92岁李滨饰演的陈老五,代表着人类的新旧两极,穿透了历史诘问着未来,逼问我们心中的胆怯逃避:世界会好吗?再没有吃人了吗?狂人目光如炬,追随大学生走下车站、汇入众生的洪流。这种看似无厘头的未来感代表着波兰剧场式的生猛拷问,沸腾着陆帕的勇敢如剑,鲁迅的赤诚如火。可惜演员并没有爆满的能量传递。
另一个延展人物赵贵翁的戏段也是浓墨重彩寓意深厚。穿着清朝官服的赵贵翁坐在宝座上被推上台来,明明凶相毕露,却声气和婉,治罪狂人的理由是不敬长辈。野蛮凶悍的处罚来自于匍匐高墙下的累日窥视,披着伪善外衣的封建卫道士是银幕恶犬的千年人形。
和《假面·玛丽莲》《英雄广场》当年的欧洲首演遭受的巨大争议一样,平淡催眠,结尾缺失,部分演员的隔膜,也让此次演出同样不平静。然而这正中陆帕的“下怀”,因为观众可以放下理性的观演习惯,逐步尝试跟随陆帕走入他所营造的感性观演世界,达成一种模糊了戏里戏外的状态:通过演员面向观众、视线放向远方的大量细碎独白,给观众甚至演员带来何为真何为假、何为现实何为戏梦的恍惚迷幻。
这一版《狂人日记》对中国观众的集体记忆既似曾相识,又迥异陌生,既慰藉温情又叛逆飞扬。它扩展了鲁迅内核的隐晦和张扬,远离舒适区,依然“在路上”。但无论如何,终于有一位欧洲剧场导演对中国文化历史漩涡中的个体人格,开始尝试诗意的追索了。鲁迅痛彻肝胆的呐喊,终于被一位操练当代精神实验场的外国艺术家隔空听到了。善莫大焉!
克里斯提安·陆帕(Krystian Lupa),1943年出生于波兰,以独特的作品风格,被誉为“欧陆剧场界的巨人”。近年在中国上演了剧场作品《假面·玛丽莲》《伐木》《英雄广场》,并与中国演员合作,根据史铁生中篇小说《关于一部以电影做舞台背景的戏剧之构想》,编剧导演了剧场作品《酗酒者莫非》,在文学戏剧界引起轰动,并对中国戏剧的表演方式产生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