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记忆总是伴随着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每一个片段,都仿佛截自侯孝贤的电影。
张又又要看铁路。于是带他去看。
因为这条铁路,我小时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顿打。远处那不是乌云,是烟囱里冒出来的烟。
10岁以前住的房子,竟然还在。我指给张维和张又又看,并且娴熟地背出门牌号码:1区5栋1楼4号,邮编412004。这一连串数字,是从小必须背会的,防止走丢。没想到从此刻在心里似的,永不会忘。
住隔壁的那家,十年邻居。两家大人走得近,两家小孩之间也亲密无间,毫不避忌。久而久之邻居成了干妈。我常常在预感到要挨打的时候躲进“侯妈妈”家,这里可以充当我的避难所。侯妈妈和陈伯伯一家是平江人,爱吃辣,说话做事具有一种发自天性的热情、爽利和周到,很会照顾人。
侯妈妈特别疼我。她除了叫我乳名,就是叫我“满女”——全世界只有这么一个人这么叫我。湖南话里面,“满”就是“最小的”,意思是我是她家最小的女儿。湖南本地文化里,“最小的”通常是最受偏爱的那一个。她一声一声喊“满女”,那声音都是笑吟吟的,好像随时要伸胳膊揽住我。
干妈家有一儿一女,都赶在计划生育之前。可能是亲兄妹的缘故,哥哥和姐姐之间常常打架。但他们从来不打我。兄妹俩也跟父母闹矛盾,闹过几次离家出走,倒是没忘记把我这个妹妹也带上。记得有一次他们离家出走带着我躲到电影院里过了一整夜,那次真是新鲜又刺激。
这个干姐姐真像我亲姐姐。我从小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她大我小,可每件事她都听凭我指挥,因为我永远聪明她永远笨。念书不灵光,在我们这个话语体系里就归结为“笨”。被父母骂多了,就会以为自己“笨”。
等到我念到四五年级,两家先后搬离原来的房子,高高兴兴搬去了更大更新的房子。搬家之后两家仍然不远,山上山下仍然频繁往来、互相送东送西。侯妈妈订了很多杂志,我隔段时间就去她那里看杂志。
搬家之后好几年的除夕夜,我都是在干妈家度过的。要么就是在自家守岁之后,跟着侯妈妈家的哥哥姐姐一起去放炮,一起通宵达旦地游荡马路。
印象最深的一个除夕夜,在侯妈妈家,凌晨大家都撑不住去睡了,我独自守着炭火炉子看书,不知不觉从沙发上一头栽倒(可能一氧化碳浓度过高,晕过去了),闹出这么个大动静,把干妈一家吓得够呛。
比起我们的三口之家,干妈家永远都是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干妈喜欢热闹,尤其好客,客厅里来来去去大多都是他们的平江老乡。平江人爱喝一种“芝麻豆子茶”,我不喝,却对侯妈妈家这种茶的味道很熟悉,闻着香得很。
“LL(我的乳名)结婚一定要通知到我。不管多远,哪怕在外国,我们坐火车坐飞机都要去喝酒的。”这是侯妈妈叮嘱给我爸爸妈妈的,说得很郑重。我听了在一旁扭捏害羞。那会儿我才出去念书,哪里想得着结婚这种遥远的事。
我结婚任性。只花了9块钱结个婚,没办酒。之后大概十年的闭塞生活,完全不知道时间怎样流逝。前年春节,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干妈。
“侯妈妈!”我像小时候那样一进门就喊。
“LL,我的满女!”听见我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回应。
然后我看见一个瘦了好多的侯妈妈(从前是微胖的,有肉乎乎的肚子),从房间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她一看见我好高兴的样子,像往常一样开始满屋子寻东找西,想要找什么好吃的招待她的干女儿。
那时候,她刚从医院回家,正处在肠癌晚期的两次手术之间。我干妈已经行动困难,几乎不出门了。“我不怕死。LL你放心,我不怕。”我拥抱着我的瘦瘦小小的干妈,她还保持着一贯的乐观,可是她的眼泪流下来了。
我第二天的火车。一大早,陈伯伯来敲门,带来了一罐平江腐乳。昨天我送去的红包,加倍地又送了回来,以两个小孩的名义。
之后,再有我干妈的消息,就是我爸爸妈妈帮着料理完了后事,告诉了我一声:“你侯妈妈走了。最后受了好多罪。解脱了。”
前天傍晚,我和张维散步从山上下来。山下那密密匝匝一片房子里,我指给他看其中的一栋,最里面一个单元,一楼那户人家。
“那是我干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