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从天津出发,到阳朔,小鹏开启了他的人生第一次背包旅行;2021年3月,他正在策划完成一次“没有终点”的旅行。小鹏的背包客之路,一走就是二十年,其间遇到无数艰难险阻,也面临过不少质疑的眼光,但他从未停下过脚步。
小鹏的背包二十年,也是社会发生巨变的二十年。他置身其中的旅行这件事,从小众到潮流到变成普通人们的日常,从周边游到国内游再到出国游,从跟团到自助到背包客再到网红打卡,不断发生着变化。最美好的青春、热情都播撒在旅行当中,小鹏很庆幸,这样的热情并没有被消磨殆尽,并在前不久出版了《背包二十年》讲述人生经历。很多读者感慨的是,他多年不变的“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决心。小鹏说,“我就想看看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能不能过好这一生。”
当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要么放弃,就算了吧
小鹏的第一次背包旅行要追溯到二十年前,直到现在他都记忆犹新:2001年本科论文答辩结束的当晚,他买了一张火车票,硬座,24个小时,从天津到桂林,又转了一趟车到达阳朔,开启了人生的第一次背包旅行。他还记得那个“70升的、巨大无比的背包”,是找韩国的留学生同学借的,因为在当时根本还不流行背包旅行。
去阳朔是源于几年前看到的一篇游记,对西街风情的描述尤其打动小鹏,让他心向往之。阳朔风景甲桂林,但更吸引他的是那些在西街开客栈的人,“他们每天下午就是一杯茶、一本书、一束阳光,聊的是喀纳斯、丽江、西藏,那种生活真是让我发自内心的向往。”
第一次背包旅行结束后,小鹏开始四处找工作,打工赚钱。五年时间里,他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旅游杂志编辑、栏目编导,但每份工作都不长,甚至有的还没超过三个月。因为他不愿被束缚,想拿起背包就走,喜欢哪里就待在哪里。而且每次背包行走,他总是能够写下、拍下旅行中那些感动的瞬间。
新千年过后,各类旅游杂志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小鹏发现通过写游记、当撰稿人的方式,可以把自己热爱的旅行变成职业。他很兴奋,每天废寝忘食地写,可生活依然拮据,“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和同学合租在北京五环外的地下室,有时能吃一顿肯德基就算是丰盛的大餐。”这么走着走着就到了2008年,在小鹏看来,那是他人生的低谷,“都说三十而立,可我什么都立不起来。”相比于物质的匮乏,更让他崩溃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告诉他未来的路怎么走,方向的不确定使他感到特别泄气,“当时想得最多的就是要么放弃,就算了吧。”
一夜穿越三个雨季,重拾信心
既然是旅行者,小鹏决定再次出发,去在路上寻找答案。他原本给自己规划的是沿着湄公河一路往南走,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次旅行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他到了老挝一个村子,那里没有电、没有网、没有手机信号,不通公路,每天只有一班船进、一班船出。在那个原始之地的“世外桃源”,他每天和村里的孩子们做游戏,晚上就着烛光教他们简单的ABCD,一住就是两个月。
但在这个村子里经历的一个危险雨夜,小鹏至今想起来都脊背冒冷汗。一天早晨,他发现钱包里少了300美金和100人民币,沮丧之余发现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客栈的老板。这让他气极了,因为在二十多天里他们相处得其实挺不错,小鹏不仅送给客栈老板的儿子一把吉他,还在他女儿患急性阑尾炎送医手术时借给他家100美金。他气不过去找客栈老板理论,没想到对方一下子从后院抽出一把砍竹子的弯刀,怒气冲冲地指着他。小鹏顿时蒙了,立刻跑到另一家客栈躲避。身处孤岛的他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夜,雨一直下,内心绝望至极。
人生要走过雨季,注定要穿越黑暗。这次旅行,小鹏觉得他经历了三个雨季,一个是真实的雨季;一个是旅行者的雨季,遭遇偷盗还受到死亡的威胁;再就是人生的雨季,对于梦想,他不停发出坚持还是放弃的自我拷问。
从老挝回到北京,小鹏被热情洋溢的奥运氛围感染,他没有急着找工作,而是每天踏踏实实地看奥运会。后来他不断接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旅游局、酒店以及航空公司的旅行邀请,人变得非常忙碌。他才意识到,自己前期的付出受到了认可,乘着奥运的东风,他重拾信心,振奋地开启新的旅行之路。
彼时国人刚刚开始到世界各地看风景,旅行的人也越来越多。虽然那时攻略有很多,但游记还比较少。步履不停的小鹏适时出版了《背包十年》,受到读者的广泛关注。那本书后来顺风顺水地卖了一百多万册,成为当时最畅销的游记。小鹏用自己眼睛,用自己味蕾,用自己肌肤感受到的世界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新的观念,让大家觉得背包客是很独立自主、很有意思的一种方式,让很多喜欢旅行的人成为背包客达人。
感谢“背包十年青年公园”,这里是记录我蜕变的地方
2013年的冬天,小鹏飞到了丽江。那段时间看着身边往来的旅者,一个大胆的念头从他心里冒出来:他想把十多年来自己在世界各地积累的旅行经历释放出来,打造一家青旅。他毫不犹豫地放手去做,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就叫“背包十年青年公园”。
实际上,对于一个背包客来说,小鹏起初完全不知道怎么做青旅。但他有个强烈的意愿,就是特别想改变青旅给人留下的脏乱差印象,把它慢慢发展成一种年轻人主流的出行方式。
小鹏坦言,他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青旅,让那里成为旅行者的精神家园。做第一家丽江店时,开始就遇到了麻烦,请来的设计师只做了个大框架便走了。小鹏整整在工地盯了十个月,解决留下的各种棘手难题,大到确定盖房子的设计图纸,小到采买搬砖,他身兼多职,亲力亲为,经常“接到施工师傅一个电话,赶紧先放下手头的活儿,蹲在马路边给他算出开窗的尺寸”。
小鹏始终相信,他在旅行中的所见所感,能使住店的客人感同身受。他自言不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他觉得特别幸运的是,自己遇到非常难得的团队,才创立了口碑不错的青旅牌子。
青旅里繁多的事务也没有让小鹏放弃旅行,他几乎还是每个月都在路上,每两三年写一本关于旅行的书。每当发现青旅可能会出现问题,他就会通过旅行去“自救”,他坦言“做青旅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并且很多事情都是不可控的,没有一个1234的道路摆在那里,但我脑子里有个想法就会去做,不会想太多”。
慢慢地,“背包十年青年公园”的氛围吸引了很多年轻人,温暖的故事又带来了更多的人。一个从上海来的女生告诉小鹏,她性格内向,第一次体验青旅,来之前预想的画面是大家都在聊天,自己却待在一边融不进去。她完全没想到,等到进门的一刻看见可爱的狗狗,就很自然地认识了很多新伙伴。而且每当伙伴离开的时候,她都会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情绪。
还有一个街舞老师,因为抑郁症来到“背包十年”寻求治愈,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住青旅,一住就住了三个月。他每天跳完舞洗完澡之后,都会到一二楼坐一段时间,坐在那儿观察各式各样的人,越待越觉得有意思,自己的心情也随之打开。离开后不久,他在一篇长长的留言里动情地说,“将近三个月没有吸烟饮酒,每天高强度舞蹈训练减重20斤,真的要感谢背包十年,这里是记录我蜕变的地方。”
小鹏印象很深,每一次跨年、周年庆时,会突然发现身边一下子多了很多朋友,多年以来这也形成了“背包十年”独有的社群氛围,他坦言,这些聚在身边的人也是自己前进的动力,“义工、之前的小伙伴、客人,几乎每次他们都会回来,很多人来了一看就是超过十次的熟面孔。”
无论在哪里,心安之处即为家
小鹏是70后,他深有感触的是,从小到大受到的灌输都是“要好好学习,却没有一本书告诉我做自己”。三十岁以前,他觉得梦想很高远,现实很骨感。“我一个人到处瞎玩,会被人觉得不务正业。老爸的同事就说过我,玩几年差不多得了。”后来虽然嘴上不说了,但他能感到人家心里还会觉得这个儿子挺奇葩的。
一个人背包旅行,除了遇到危险,往往最难消纳的就是孤独。突然,往事浮现在小鹏的眼前。那是在印度的“硅谷”班加罗尔,临近春节了,一天晚上,他在一家时髦的餐厅吃了一顿大餐之后,又跑到一个酒吧喝了两杯。露天咖啡馆里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旋律,是Akon唱的《Mr. lonely》。小鹏一瞬间就被击中,觉得身边歌舞升平,自己一个人在那孤伶伶的。他感到特别孤独,特别难过,突然就想回家,回到爸妈身边——于是便跑到外面的平台,把衣服脱掉,仰面朝天,在那儿待了很久——恰恰也是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孤独的反面,就是自由。
小鹏顿了顿,笑着说,“这二十年我刚刚才做到一件事,也是最难的一件事,就是形成可以自洽的世界观。”直到现在他还记得,2019年他去圣地亚哥徒步时发生的一幕。“那次徒步每天走三四十公里,每次都很疲劳。最辛苦的是倒数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我带的两身衣服,第一身浇透了,换了第二身,也被完全浇透了。浑身湿漉漉负重赶路,真的特别难受。我记得上午还走得比较卖力,每走七八公里停下来喝杯热牛奶或是可可。等走到下午,真是体力不支了,走一两公里就感觉不行了,路边有一把长椅、一个咖啡馆,就会找任何一个理由让自己停下来歇一会儿。”
按原计划小鹏早就应该走到目的地,但当时他根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无意间一抬头,看到晚霞特别美。他愣了,兀自待了很久,想到目的地遥遥无期,感到有点绝望。当晚霞从蓝色过渡到紫色,渐渐转暗的一瞬间,小鹏突然发现自己忘了一身的疲惫,也忘了心里的绝望,甚至忘了眼前的美景,他心底产生了一个特别明确的想法,觉得那一刻自己特别的帅,还特别想发微信跟最要好的朋友讲。这个想法给他带来特别大的愉悦,以至于走最后那段路时觉得一点儿也不辛苦了,很轻松。
小鹏笑言,就在那一刻他接纳了自己,“虽然这个自己有各种缺点,以及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我觉得这就是我自己,这也是二十年来我最大的收获。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每当面对任何困难,我很快都会走出来。”
现在面对一切的坦然,在小鹏看来,就是世界观在发生作用,这套世界观的核心,就是找到了通往自由的道路,“它由三部分组成:接纳一个真实的自己;坦然面对生死;找到一个灵魂的栖息之地。之前觉得家就是爸妈所在的地方,后来发现家就是我给自己打造的乌托邦。心安之处即为家,无论在哪里,只要在内心深处获得平静都是回家的感觉。”
旅行有目的地,心是没有目的地的
背包文化的潮流几经改变,小鹏也曾不断尝试。2017年,他看到短视频的发展方向,但是受之前工作思维的局限,他觉得至少需要编导、摄像、分镜、助理四个人拍摄,于是买了一堆设备请了几个人到世界各地去拍。后来他发现,“我的想法传递给摄影师,摄影师再剪辑出来和我的想法总是差了点”,就这样片子做了差不多一年,去了十几个国家,“基本是自娱自乐自嗨”。
吃一堑长一智,做事力求完美的小鹏决定自己学自己拍,连无人机技术也是从头学起。到现在,他自己已经剪辑了六条主题叫做“被青旅黏住的人” 的宣传片,没想到反响很不错,还有人催他赶快更新,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小鹏觉得,虽然自己没有赶上自媒体最火的时期,但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他就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去年疫情最严重时,小鹏的旅行和民宿受到巨大冲击,“其实当时还蛮有信心的,后来期待的反弹也确实来了,还小有盈余。”他没想到的是,今年春节档订单一个接一个地取消。“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当时一下子觉得失去了希望,那段时间是最绝望的时刻。”当时一个同样做青旅的朋友问他,觉得青旅还有戏么?小鹏听了心头一凉。因为他能感受到对方这么问,主要还是因为情怀不死,想从同行那里找到一点抱团取暖的希望。
那期间在每周两次的工作例会上,小鹏一遍遍给大家打气,“强调要开源节流,强调虽然是淡季,但我们的活动不能少,氛围不能丢。”即使春节档等于零,但他还是及时把旅行基金发下去,他没想到“背包十年”总管家小崔立刻在工作群里留言说:“(旅行基金)旨在倡导和鼓励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利用这笔有限的经费多出去走走看看,提高眼界和增强对青旅的认识,回到工作中能更好地为客人提供服务!由于疫情原因,这笔钱估计暂时是用不上了,但也能暂时缓解大家的资金紧张。2021年并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起加油。”
看着这段话,小鹏不禁泪目。他想起最近经常挂在嘴边问客人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被青旅黏住?大家的答案五花八门,有的说青旅氛围好,有的说这里让人很放松,有回家的感觉,还有的说,这里适合谈恋爱,如果运气好,可以脱单。想到这些年的自己他情难自抑,“我在想,现在的我,究竟为什么会被青旅黏住?其实我是被这里的人黏住的,有客人有义工有员工,他们早就成了我孤独时最坚定的依靠和支撑,我已经离不开青旅更离不开他们。我对青旅的热爱,也从爱住青旅到爱造青旅,再到爱这里的人。如果你问我青旅还有戏么?我的回答是:当然有!虽然整个行业的兴衰我没能力判断和左右。可背包十年的未来,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因为唯有热爱,方得始终。”
小鹏是个非常自律的人,他每年都会安排不同的事情驱动自我,并能在这些事情的实施过程中,获得很大的成就感。新春三月,他正在策划组织一次长途自驾旅行,并命名为 “没有终点的旅行”。这缘于他拍纪录片时和一名户外领队的谈话,那个领队说虽然旅行有目的地,但是一路上他驾驶的最大乐趣在于,心是没有目的地的。
受此启发,小鹏立刻招募了四个人,“我是船长,还有大副、轮机长和水手,我们就漫无目的,带全套的帐篷、睡袋、炉具,条件允许的话都会体验一种舒适的、野奢的露营。”这段时间他还特意在丽江学习杂耍,就为了在路上给大家表演。他还特别强调,“此行不光招募同车的旅行者,在路上还欢迎有兴趣的旅行者随时加入、随时离开,形成一个流动的青年旅舍。”学会放无人机之后,他希望视频能发挥更大的作用,也更有信心去走完这次没有终点的旅行,“完成这种放逐的、游牧的、乌托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