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再一次翻开《瓦尔登湖》。是因为毛姆。我在毛姆的《作家笔记》里,读到他说:“有些书既出色又无聊,我马上就能想到的有梭罗的《瓦尔登湖》、爱默生的《散文集》、乔治·艾略特的《亚当·贝德》。这些书差不多都是同一个时期,这是偶然吗?”瞧,这个问号多么令人狐疑。狐疑到特别引诱我去阅读梭罗、爱默生和艾略特,以便亲临现场,找找感觉,确认毛姆的说法。不过最有可能的是,通过阅读,我又会发现思想的新大陆,这是被以往无数阅读经历证实过的事实。
一直喜欢《瓦尔登湖》。曾经是那种与大家一样喜欢的那种喜欢。甚至,曾经浅薄地赞同过书腰的广告词“为生活 做减法 为思想 做加法”,那是2009年的王家湘翻译版本。后来当然认识到自己太可笑。后来特别恨腰封。后来也明白书腰广告词多半都是对原著的误导与戕害。商业推销与文学作品骨子里头的去商业性是一对悖论的孪生子,所以看了腰封,也等于没有看腰封。腰封不会说梭罗的《瓦尔登湖》“既出色又无聊”,毛姆会说。毛姆的智慧里有一种刁钻。刁钻有时候是一种迷人的东西,撩人心动,阅读欲望忽地重新燃起。这次我就是要看看《瓦尔登湖》究竟有多出色?又究竟有多无聊?这是第几次重读?我记不清了。只是发现,的确,《瓦尔登湖》尽管是我翻阅多次的书籍,却从来没有一口气读完。对于《瓦尔登湖》的阅读,我总是任凭风吹手动,翻到哪页是哪页。读读,觉得够了,就合上书页,戛然而止。这难道可以说就是毛姆评价的无聊吗?哦不,这一次的阅读我再次确认:对于我来说,作为一个大自然的酷爱者,我怎么都不会觉得梭罗无聊。梭罗寻到荒凉的瓦尔登湖附近,自己动手搭建了一座小木屋,总共只花了28块1毛2分5厘钱,就生活在绿树、青草、落日和湖水的波光之中了,且还成功地避税。这简直是太出色太完美了!这简直不叫作家的生活!这简直叫作家的生命!
我喜欢我读《瓦尔登湖》总也读不完。我也喜欢毛姆机智的阴阳怪气。大家众口一词都叫好的书,恐怕才是真无聊。不过幸亏世上总有毛姆这样的作家。比如英国当代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又对毛姆有不少评价。巴恩斯原话太长且不是太雅,涉及毛姆老年以后的生理机能失控,我就不引述了。巴恩斯的大意是,毛姆的《作家笔记》激动和启发了他青年时代的业余写作,后来通过更加广泛的阅读,涉猎各种文学史料,发现毛姆的某些行为与他的作家笔记不那么一致,那么一定要阅读更多,才能够了解与理解更多。英国作家几乎都擅长语言表述技巧,他们从不直接下结论,肯定与否定都在看似白描的客观陈述之中。于是,我又去读巴恩斯。巴恩斯又引得我不仅重读毛姆,还重读福楼拜。
每一个真理,都是多面体,就看你前前后后遭遇的是哪一面。哪一面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你逐渐逐渐在变通达,逐渐逐渐在学会转动真理的魔方,学会主动去遭遇真理的另一面。无论是探究出色或无聊的阅读,都只会让阅读变得更加广泛,阅读更广泛便更容易触类旁通。一旦通了,那是何等的痛快时刻,一种沿着经典的台阶引身向上的上升感、通透感和明哲感,如久旱逢雨,如久霾逢晴。渴望顿时获得满足,安静又兴奋,简约又丰饶。
2021年1月29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