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成:创造一个隐秘世界

2021-02-26 15:20:45

来源:互联网

陈春成的作品,是在梦境、假想、幻觉与现实之间游走,仿佛乘着时空穿梭机,不断抵达那个叫做潜意识的隐秘世界。而那个潜意识世界,是折叠的现实世界被摊平后的延伸,以与现实世界同样真实、合逻辑的状态存在,并与现实世界之间过渡自然、来去自由。二者不分界限,甚至本来就没有界限。准确地说,它就是另一个现实——超现实的现实。

解谜:一个迷人的过程

在中短篇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这个超现实的隐秘世界以各种形式呈现。《夜晚的潜水艇》中,是作家“我”的文学想象力;《竹峰寺》中,是“我”对蛱蝶碑的猜想;《传彩笔》里,它附着在老叶叔叔的梦和最后的作品上;《裁云记》里,它变身为没有尽头的游戏;《酿酒师》中,它是各种功能神奇的酒;《〈红楼梦〉弥撒》里,它是如同宗教教义一般的《红楼梦》;《李茵的湖》里,它化为那个令人好奇、神往,隐含了李茵无意识中童年记忆的“湖”;《尺波》里,它包含了张焕的梦、铸剑师的梦和“我”听来的故事;《音乐家》里,它成为无边无际的通感。通过想象、梦境、游戏、神话、联觉等不同载体,陈春成的每一部作品都以写实笔法再造了超现实世界,而后带领读者在整体玄幻、局部写实的多维时空中解谜。

对于当代读者来说,多维时空的故事并不鲜见,无论博尔赫斯的网格时间观念,还是好莱坞电影中的平行时空,都带来了广阔的宇宙观。在博尔赫斯看来: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这是一种迷人的想象。因为分岔,时间便不是一条纵贯线,而成为能够平行、交叉、重叠的网格。陈春成在同样时空观下显示出更为自觉的故事意识。他采用解谜的方式承载自己的时空想象,为不同时空中的人物建立更为紧密的关联,让多维时空交叠更为合理,若干故事衔接更有趣味。当人物带着谜题在充满岔路的故事中行走,故事讲述就成为一个迷人的过程。

既然要解谜,在谜面和谜底之间,作者必然要设置一条隐秘的通道。于是,这个通道或者出现在不同时空中两艘潜水艇相遇的瞬间,或者显现为“我”藏钥匙过程中对蛱蝶碑藏处的顿悟,或者成为老叶叔叔小说中与现实里一致的空白笔记,或者是“我”从狐狸、乌龟那里匀来的生命长度。它时而是童子手到酒成、如有宿慧的神力,时而是始终在世间飘荡的《红楼梦》残片,时而成为对神秘的“湖”的最终发现。特定场域里,通道洞开于“我”对张焕的梦、祖父的故事、旧校刊里的诗的理解;规定情境下,通道又变成被误认为幻觉的那些小黑点消融的过程。

这条隐秘的通道以不同形式隐藏在故事里,等待各条故事线索聚合。当万涓归海、谜底揭开的时刻,它被轰然照亮,原来,所有看似偶然的故事都存在着必然联系,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都不是孤绝的存在。

真实:是否“眼见为实”?

因为着意抹平现实与超现实的界限,将超现实书写成另一种现实,给超现实世界以现实的解释,陈春成小说便在亦真亦幻中不断证明着那个隐秘的超现实世界的“真实”。

以《夜晚的潜水艇》为例,这部作品便是借助“真实”现实去证明“真实”超现实的故事。一位澳洲富商的潜艇阿莱夫号在塞罗海域探测,只为寻找博尔赫斯随手丢到海里的硬币。它曾卡在深海珊瑚礁间,一艘蓝色潜水艇发射鱼雷击碎了珊瑚礁,使它获救。这艘蓝色潜水艇来自中国少年的幻想世界,它无意间闯进了阿莱夫号的现实。而后,两艘潜艇各行其道、音信两茫。当中国少年停止幻想,不仅时空通道关闭,二者再无相遇可能,而且就连那艘夜晚的蓝色潜艇都不会再出现于任何一个时空。故事讲述过程中,陈春成不断用“1966年”“1985年”“1997年”“1998年”“1999年”等现实世界中真实、明确的时间,以及清晰的故事逻辑链条,证明超现实世界中那艘蓝色潜水艇的行使轨迹。并以“录影带”这种纪录片方式,让“现实”目击“超现实”,见证超现实时空与现实时空融会的时刻,从而给超现实时空的故事以极具真实色彩的证词,给时空谜题一个合理的答案。

陈春成意在说明:所谓“真实”,不仅存在于眼见的现实世界中,也存在于隐秘的精神世界里。而为了证明隐秘的精神世界之“真实”,他依然使用了“眼见”的传统办法,通过打开现实世界与超现实世界的通道,实现对超现实世界的“眼见为实”。陈春成并不想以潜意识世界的真实代替“眼见为实”,而是在某种“熟悉感”“似曾相识”的体验中,让两种真实并行不悖、互为因果,拓展对于世界的广阔性、丰富性、神秘性的认识,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写作伦理。

从冷静的叙事口吻看,陈春成的所有作品似乎都无意给超现实世界以解释,但每个故事的结尾,其实又都做出了点到为止的提示。正如《裁云记》中令老教授沉迷的对联,在别人眼里是“魔障”般的游戏,对于深陷其中的人,恰恰有着“迷人之处”。既破除“眼见为实”,也证明“眼见为实”,就是陈春成在真实观上的思维游戏。

意趣:一作一格

小说集《夜晚的潜水艇》中的作品虽然在故事类型上比较一致,多穿梭于现实与超现实世界之间,但读来并不乏味。这是因为,文集中每部作品都带着实验性质,显出兴致勃勃的探索姿态。取材、视角、叙事方式、文体风格的变化,让整部作品集呈现出一作一格的意趣。

整部小说集取材领域广,想象大胆。仅从主人公身份、行当看,即可见作者涉足领域之广。爱幻想的文艺少年、不世出的书法家、身怀绝技的酿酒师、能创作伟大作品的作家、能复写《红楼梦》的人、伟大的铸剑师、天才音乐家,他们或因天赋或借助外力,都曾拥有绝世才能。在对他们绝世才能及由此而来的奇遇的书写中,作者的想象上天入地。视角虽多取自于“我”,但随时随人物视点发生变化,在“我”的限制视角与他者的全知视角间自然转换。甚至,《尺波》开篇采用了游隼的视角,将游隼的眼睛变成摄像机,形成推拉镜头的效果。取材变化与视角转换,让陈春成的每一篇小说都有一点新鲜的元素。

并置与嵌套式叙事方式也带来了阅读的惊喜。虽然是短篇小说,但陈春成的故事很少采用单线叙事,而往往多线并行。于是,他的故事与故事相遇、交叉、重叠,产生类似电影的蒙太奇效果。譬如《尺波》即采用嵌套式结构,处理了复杂的故事线索。作品先以平行蒙太奇手法,讲述了三个故事,而后又以交叉蒙太奇手法告诉读者故事之间的关联。亦真亦幻的故事彼此嵌套,意在说明:“大地的另一面是梦中的世界;我们则在那个世界的梦中。”

陈春成作品一作一格的意趣还源自文体风格的多姿。他的作品背后仿佛藏着一个做游戏的孩子,在自得其乐地探索游戏的不同玩法。《夜晚的潜水艇》神思曼妙、气度从容,故事结构巧妙,叙事节奏不紧不慢;《竹峰寺》一片文人气派,在山形、草色、晨昏、光影间细密感受,在广大、辽阔的自然中深思漫想、淡入淡出;《传彩笔》朴素无华,如同老友闲话家常,不事修饰、亦无机心;《裁云记》荒诞中透出黑色幽默,静寂中生出人间哲思;《〈红楼梦〉弥撒》如同一场星球大战,科幻故事极富人文情怀;《李茵的湖》是典型的悬念叙事,但在持续的内在紧张中,收笔却格外轻盈;《音乐家》极尽铺排繁复,排山倒海的修辞让读者领略了文学想象与汉语状物的魅力。这些作品各有风姿,从遣词用字到精神气质,都体现了作者写作能力的非凡和叙事技巧的圆熟。

小说集取名于作品《夜晚的潜水艇》,并非偷懒取巧,而自有深意。这篇作品包含了澳洲富商向博尔赫斯致敬的故事,借它命名,何尝不是陈春成在向博尔赫斯致敬?因为他正以“夜晚潜水艇”般隐蔽而强大的姿态,呼应着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念,也启示着读者对自己的理解和接受。

关键词: 创造 一个 隐秘 世界